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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沐清风情愈绵

——纪念孙宏开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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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辰三伏,疾病缠身、卧榻多年、九十高龄的孙宏开教授辞世了。想着“人之相与,俯仰一世……修短随化,终期于尽”,以为学界之外不会有太大的反响。孙宏开教授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杰出的民族语言学家,在中国民族语言学领域建树丰硕,学生众多,身居庙堂的同仁、弟子对于他的病逝,纷纷追思、祭奠是在情理之中的。意料之外的是,千里之远的江湖,哀悼之声亦不绝如缕,我也禁不住“竟夕起相思”,浮想起孙宏开教授烙在我心里的印记来。

童年时,就听家父讲,他有一位朋友叫孙宏开,是在北京工作的大知识分子。其实家父说这番话是有苦衷的,多少带点攀附的意味。那个年代,为了不让开始醒事的娃娃为家庭成分背负过重的心理负担,大人总喜欢挑一些值得炫耀的事情来说,好让小孩自卑的心里生出一份骄傲来。当然我也完全感觉得到,同门庭若市的家庭相比,我们家的朋友寥寥无几,但这当中有北京的,分量就完全不一样了。所以听了那番话,我真的是好生激动,觉得父亲了不起,交友就是不必在多,只要精就行。后来我才知道,1956年国家开展民族语言调查时,孙老师一行(包括后来与孙老师喜结连理的刘光坤教授)来到阿坝后,与在州文教处工作的家父同属一个系统,只是相处的情形有如“俱居门下,素非能相善也。趋舍异路,未尝衔酒杯,接殷勤之余欢”。而我父亲之所以说孙老师是他的朋友,就在于那段短暂的时光里,他们常常一起打篮球,从球风看出了人品。听我父亲摆,孙老师打球从来不“梗”,该分的分,该传的传,自己失误了举手示意,同伴失误了从不抱怨,大家都爱与穿“北大”汗衫的那个人组队。分别二十多年后,1983年,我父亲第一次到北京出差,返程前想去瞻仰毛主席遗容。但那时,毛主席纪念堂还不对个人开放,欲找孙老师又怕他功成名就后人忙事多难得一见,便到中央民院找刘光坤教授帮忙。刘老师自然是充满了故人的热情,既嘘寒问暖又多方协调,达成了他的心愿。不承想,第二天傍晚,还在生病的孙老师,又从前门的住地骑着自行车专程赶到民委招待所看望他,以至于我父亲后来还时常念叨,他在北京真的有一位朋友,其貌一头白发、其态一身虚汗、其性一诺千金。

1986年,我一时冲动跑到北京,拜访了孙老师夫妇。7月的北京,酷暑难耐,来到孙家,大汗淋漓。那一天,孙、刘两位老师都在家中,居室局促,陈设简陋。刚一进屋,乍入寻常人家,尤其是刘老师先用普通话后改四川音不停劝食用凉水浸泡过的陕西瓜以解暑的招呼声,更让我觉得是在邻居家串门。孙老师见到我,先是手不释卷地起身招呼,后又坐下仔细打量,不紧不慢、轻言细语地问起家长里短。而我一直拘谨、嗫嚅,让孙老师在交谈无话题、看书有外人的尴尬中变得无聊起来,把话茬递给了刘老师,自己则心无旁骛地去翻弄他的书稿,很快就不受干扰地浸淫其中了。我一边听着刘老师摆谈父辈们30年前的往事,一边观察着传说中的陋室与书斋,脑子中定格下了这样的画面:孙家寻常中的不寻常,是在饭厅与客厅兼用的空间挤出了一隅作书房,在狭窄的工作台上下堆放着书籍、资料和文稿。精神矍铄,清瘦颀长的孙老师穿着一双辨别得出是皮质的凉鞋,褪色的蓝黑长裤里扎着一件微微泛黄、瓤而未破的白色背心,俨如短褐穿结,环堵萧然的五柳先生著文示志、忘怀得失一般。回想这段经历,当时虽为无知的唐突而忐忑,今天则因年轻的冲动而庆幸。忐忑是因为无知者无畏,拜访孙老师时事先准备了三个幼稚的问题想请教,只是看到他那些从未见过的书籍,陡生虚荣,心中惶恐,才没敢唐突地提出来。庆幸是那年我19岁,在充满怀疑的年纪,目睹了传说中学人治学的那种状态,开始慢慢收敛起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

两年前,我拜读李大勤教授、王韵佳博士发表在《光明日报》“大家”专栏的《踏遍千山万水、追寻万语千言》一文时,就曾联想到钱伟长与陆放翁两位巨人,甚是感慨时势造人,反之亦然。我们对钱先生耳熟能详,不仅在于他的建树,还津津乐道他“弃文学理”的那段经历。孙宏开先生也有些相似,应国家需要“弃理学文”,都把家国情怀作为事业的基石。陆游又何尝不是如此?但他有些“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寸心如丹却两鬓颓残,山河乖分惟袖手旁观,就只能书愤而慨叹“远戍十年临的博,壮图万里战皋兰”。“的博”,在旧时理番县东南,正是700多年后孙宏开教授开展田野调查的第一个主战场。我本人是理县籍,生长在黑水,在两地生活了近30年,却对故土的山山水水、村村寨寨不甚了了。而1956到1958的三年间,孙教授与同事们为记录羌语,曾走遍了黑水、汶川、茂县、理县高山密林中的大多数村寨,记下了满满十几本厚厚的笔记。他一生常在云贵川藏间辗转,发现过15种新语言,对30多种汉藏语系语言展开过系统调查,且不说他在书斋中焚膏继晷、兀兀穷年完成的著述、主编的丛书,想想与马帮同行的路途,翻雪山、睡草地、过藤桥、爬天梯的经历,防毒蛇、驱蚂蟥、赶蚊蝇的无奈,遭疟疾、胃疼、肠炎的痛苦,就觉得他在著述之外,还给我们留下了一笔应该珍视的财富。

不难看出,我与孙老师并不熟识。但对他的离去,真是别有唏嘘在心头,所以想用蹩脚的文字去抒发一些连绵的哀思。惟愿先生的清辉,经年再顾,依然历历可见,像岁月烙在我们心上的印记。(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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