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雨后，小巷的青石路和灰砖墙，映照出一种和谐又经久耐看的灰黑色。清晨，巷口有庄稼人运来捆扎好的陈艾和菖蒲束卖。卖皮蛋、独蒜和咸蛋的摊点上，支起简易的价签；紫红的樱桃、苋菜和红辣椒在雨水中泛着水光。粽子店水汽迷离的烟火气，携着粽叶的清新和糯米饭的馥郁扑鼻而来……朴素中又有种端午永垂不朽的传统调性。
人们在车上挂起了香囊。香囊装点端午节的气氛，是一种超越语言力量的无声庇护，更是一种深沉的中国结。清同治年间睢宁诗人陆荫培《端午》诗里记述当年徐州人过端午节的情况：“角黍满盘中，沿来自古风。佩囊粘艾绿，樽酒点榴红。”
古时，一个国家最重要的事务是战争和祭祀。端午创立之初，是南方吴越先民拜祭龙祖的节日，并注入了夏季时令祛病防疫的风俗。端午节一直是防疫祛病、祈求健康的民俗佳节。端午，早晨起来先插艾，旧时过端午还兴佩囊。中医里，端午百草均为药，端午香囊装什么草药都可以。香囊是华夏农耕民族最早的防疫方式。
为看一个叫茵陈的女子缝制香囊，我在王家药铺流连。茵陈口手并用，一边跟我聊天一边做手工。我的思绪在旧时的端午与茵陈的手工活上蹁跹蝶舞。
端午节，先热闹起来的是集市，先忙碌起来的是女性。石板街道和两边的木板门，构成了城镇的历史，石街上，人们踏着初夏的雨水买节货。
从前，姑娘会专门为了缝制香囊去街上买膏子。膏子买回，调成膏汁，将纯色的布放进膏汁里染色，晾干。接下来，着手选香。香料可以用山奈、丁香、冰片、苍术、砂仁、玄参等药材。而端午香囊多用陈艾，取干艾揉碎、捣成粉末，和棉花一起装进小纱布袋里待用。
在布上画出心里描摹过的图案，然后裁剪成布块，开始刺绣。绣花针尖从布里刺穿布料，中指顶针微微用力推送，针插在布上，手从布面抽出花针，执花针的手腕抬起，抬腕高度直至线头绷紧为止，再从布面刺穿布料，纤纤手指又从布里抽出花针，针线充满女性的弹力。如此反复，花针在布料上扎出密密的针脚，牵引着丝线在布料上游走，织出意构的图案——花、生肖、瑞兽或水果。绣好图案，再缝制成香囊，填充艾、紫苏、白术和雄黄包等，封口、裹边、结绳，系铃铛和流苏等饰物，一只玲珑小巧的香囊才算告成。香囊的形状各异，正方形、鸡心形、圆形、三角形、辣椒形、草莓形、柿子形等，每个香囊都缝进一段幽柔心事。
挂香囊是一瞬间的事，缝制香囊却是一种缓慢细致的女红。一只香囊，融入了裁剪、刺绣、粘贴等手工技艺，也融进了中医的药理、人间殷殷情谊和传统审美意趣，是用一针一线和时间缝就的人间温情与健康。
茵陈跟我聊天的同时，缝好了一个三角锥形的绿色小白兔香囊。锥顶用白土布裁剪缝制了两只夸张的耳朵，白棉线绣的兔眼睛、眼珠、鼻梁和鼻子，栩栩如生，香囊的意象活泼、明朗。香囊悬于窗框上，在风中晃悠，宛若一只顽皮的兔子正在荡秋千，煞是可爱。小兔子旁边挂了一个雄黄色的香囊，正面用蓝色棉线绣了一个“瑞”字，下端挂了三只小巧玲珑、铃声清脆的复古铜铃铛，蕴含中正、传统的端午节的远意。我很欣慰，端午挂香囊的习俗仍在江南地区沿袭着。只见茵陈取下那两个香囊装入一个大牛皮信封中，执笔在信笺上书“端午祥瑞”，等墨汁干了，对折后一并放入寄往成都的信封中。我不禁揣测，收到携着指尖温度的香囊的人，眼里会有怎样的惊喜？科技越发达，手工业消失得越彻底，这些手工物品越发珍贵。茵陈从容不迫地做着如此温暖的事，她站在木格子窗前，好一个临窗染色、刺绣的婉约女子，拥有植物的清香和丝线绕指的温柔。
五彩缤纷的香囊在初夏的风中晃动，似催眠，又唤醒了些什么。思绪循着那缕缕艾香，逆着时间奔跑。
每逢端午，蒿叶上珠门。年少时，母亲在床的门廊两侧挂陈艾菖蒲束，也在蚊帐四角挂香囊，枕着幽幽艾草香入梦，又在艾香中醒来，是名副其实的“自然”醒。挂香囊的习俗由来已久。汉代《乐府民歌》中，对刘兰芝和焦仲卿的闺房有过“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的描述。
香囊是一种女红。女红是从前以男耕女织为标志的古代汉族农耕文化的产物。做女红的，多为待字闺中的女子。在我的家乡，定了亲但尚未结婚的情侣，男方端午前会提了礼信去接姑娘过节。路上经常遇到接了姑娘过节的情侣，为避嫌，男的走在前面，姑娘落下一段跟在后面。男的手揣在裤兜里，时走时停，偶尔回头看看身后跟着的姑娘，眼里似蓄着溺人的酒、唇角漾着醉人的笑。被婶婶或嫂子碰见，少不了拿他们开涮：“笑得这么开心，捡到烟荷包了嗦？”男的手中确实握着一个荷包，被说中心事的姑娘，脸羞得绯红，勾着头直往前走。家乡人言语中的烟荷包，就是指姑娘送给情郎的香囊。那时，恋爱中的姑娘用心堆积情感，用一生的时间去慢慢爱一个人。
《红楼梦》里的佳人林黛玉，病入膏肓时，隔着纱龛想起与宝玉置气时绞坏的香袋儿，回屋让紫鹃找来针线，依着床榻，一针一线重缝香囊。彼时，伊人眼里尽是宝玉的音容，过往点滴织进锦缎，冷不防一滴泪，落在锦缎之上，相思难销万缕哀愁，悉数压上了针脚。
在王家药铺，时有陈艾的草药香萦绕在鼻息，内心无比宁静。传统节日，挂艾、包粽子、缝制香囊是怀旧情绪和基于对生活的热爱而为，会唤起一些节日的知觉。事实上，我们已无法抵挡节日日渐淡化的滚滚洪流，也很难再回到农耕时代。现代人的端午节，粽子、咸蛋、皮蛋和艾草菖蒲批量生产，千篇一律复制的祝福文案像五月的凌霄花一样漫天飞舞，略显虚浮，流于其表。娱乐的比重大过张罗的意趣，到底是少了些仪式感和敬畏之心。在香囊上感受指尖上的端午，遥望我们的来处，遥望绵延在全球华人心头的乡愁……
（湛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