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电校读书的第二年,寒假,与好友亚男去了遂宁她父母家。那年春节,我整个假期都沉浸在一种奇异的感受中,那种传承了千百年的蜀地习俗,让我这个来自边远藏区的女子,第一次感受到了与藏地完全不一样的风情。特别是川渝巴蜀小镇里的那些社火,更是给了我一种全新的体验和认知。
按道理,对川北,我是不应该陌生的。母亲的娘家在蓬溪,父亲的祖屋在射洪,都与遂宁毗邻相依。三地的人汇集在涪江两岸绵延生息,相互间婚嫁丧娶,逢场赶集,你往我来早就不分彼此,风情习俗更没有任何差异。
我之所以如此沙雕(白痴),完全归功于父母远离故土所致。父母二十出头便奔赴藏地,一住就是一辈子。由于远离汉地,在不同的地域、环境、文化背景下,那些残存的习俗早已随时间慢慢淡化,父母所能坚持的一些传统,已是凤毛麟角,这也就导致了我们这些在异域他乡生长起来的一代,既没了传承的根基,也没了融入的天性,只能成为游离在各种传统文化边缘的一群既尴尬又悲哀的人。
在亚男家的那个假期,我所体验到的元宵社火,是我这个名不符实的蜀国子民,对先祖留存下来的民俗文化最深的一段记忆。
正月十五,一大早,在川剧团工作的亚男小舅便邀约着我们赶往广场。由丝厂、纺织厂川剧团等企业组建的狮子、龙灯、高跷、秧歌队,早已汇集在此,花灯的阵容特别庞大,散布在广场各个角落。
我随亚男行进其间看各种表演,犹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眼前出现的全是未曾见识过的事物,那一脸白痴相,要是让我换成亚男,绝对离得远远的装不认识。丢人是丢人了点,不过,这傻白的形象也不是全部,行到花灯处,骨子里的优势便凸显了出来。
说来也是必然,年少时在邻居大叔书箱里扒拉出来的那些古典读物,以及不记得在哪里窥见过的一本残缺不全的灯谜,这个时候成了我傲视群雄的资本。我和亚男穿行于花灯之间,掀起了攻城掠地的架式,比试着破解那些穿古越今的谜语,简直如鱼得水,一时间成了花灯下的焦点。
当然,对于我这种来自偏远藏地的小女子来说,灯谜并不能饱口福,美食才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川北凉粉、凉面、粉子醪糟、油茶、豆腐脑,蜀地特有的麻辣生鲜,一说起便满口生津,心里像猫挠。别过花灯,亲临各种小摊,馋涎欲滴早失了淑女样,哪里还有半点形象。
亚男说,这些川北小镇特有的风物,每年春节都会从四乡八野汇集过来,红红火火,辞旧迎新。以至小镇里那些外出谋生的人,每到年关,都会从外乡赶回,为的就是参加蜀地独有的社火。
整个上午,我们都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穿梭,所感受和经历到的这些稀奇事物,还只是序曲、引子,是大赛前的一种预热。因为,真正的高潮还在后面。黄昏时,广场上的人群已达饱和状态,一声震天动地的炮响之后,广场四面八方的人群头上,突然冒出一条条十数米长的龙灯。随着紧锣密鼓的敲击,一条条火龙从人群中开始舞动起来,象征着威仪、权力、高贵的龙头喷射出耀眼的火花,它们浮现在人群之上,乘风破浪般在人海里穿来游去。一时间,欢呼声、惊叫声、锣鼓声,将整个广场完全笼罩,一浪高过一浪的声音,像是要掀了天、覆了地,人流跟着游龙涌来荡去,元宵陷入了疯狂。
我和亚男身陷其间,早已将还未品尝的小吃忘到脑后,随人群嘶声竭力地嚎叫着,嗓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哭腔。因为,因为此时,我看见了踩着高跷从人群中走来的小舅,周围全是狂叫的女子。亚男说小舅本就是川剧名角,每年川剧团的高跷出场,都是疯狂中的疯狂。
不说那些从小在川戏里浸润长大的女子,就我这从未接触过川戏的小丫头,在那一瞬间,懵懂未开的少女之心,也被小舅清新儒雅、风流倜傥的身影给俘获了去。那个元宵以后,小舅着汉服站在高跷上的影子,成了我一生难以忘怀的记忆。几十年过去,之后但凡亲临川戏,那道身影都会情不自禁浮现眼前,令我再也无法接受别的角儿塑造的形象。
我后来还看了一次社火,依旧是和亚男。临近毕业,约了亚男去藏地,本想让她也去感受一下与内地不一样的春节,谁知大雪一场接一场,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终日围炉,啥地儿也不能去。无法忍受这闭门不出的节奏,亚男便提议去看社火,我立刻同意了。两人便匆匆出门,准备赶在元宵前回到学校。
当我们几经转乘,穿过茫茫雪原抵达成都时,已是元宵节傍晚,实在不甘错过涪城的元宵盛会,两人连夜乘火车赶回。谁知几经晚点,到磨家车站已是深夜十一点,此去学校和城里都有好几里地,社火已然错过,两人只好背着行李沮丧地返回学校。
空旷的田野一片漆黑,我们两人提心吊胆走着,生怕一不小心滑入水田,或是遇见野狗。正走得精疲力尽,转弯处,突然出现一队匆匆赶路的人,近了一看,竟是学校附近镇上的秧歌队。一看两姑娘赶夜路,这些人自是主动将行李放上车,一并带了回去。
再以后,闹社火,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了。(文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