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郫都区安龙村看盆景集市时,不由得想起古代那个最初把山野花木移栽到盆里的人。在幽深的时空隧道里,他的身影十分模糊,手中一株虬龙般的绿植却格外醒目。他从容地走在淡淡的雾霭里,身后的道道霞光渐渐撑起一片锦绣天地……是妙手偶得吗?是脑海里灵光乍现吗?他将怎样在方寸之间安顿这棵绿植?他生活在一个怎样的时代里?
盆景源于我们祖先对自然的敬畏和崇拜,是立体的画,也是无声的诗。1972年,陕西出土的唐朝太子李贤墓甬道的壁画里,有两名手捧盆栽的侍女,由此可见,至少1300年前,栽种盆景已在皇亲贵族间流行。而在河北望都的东汉墓壁画中,盆栽的造型与今天极为相似:六支红花栽在圆盆里,盆下还有几架,类似于今天的“绿植、盆钵、几架”构成的“三位一体”。1977年,人们在浙江河姆渡遗址发现两块刻有盆栽图案的陶器残块,那图案是一个长方形花盆里种着一株五叶状植物,它们距今约7000年……
那个最初栽种盆景的人,就这样模糊在时光的深处。
寻古不成,我将目光投向眼前。深秋的安龙村,淡淡的雾气还挂在树梢上,却已摆好了一个盆景集市。这大约也是我见过的最安静清幽的集市:一块空地,十多辆小货轮,成百上千的盆景,缓缓走在盆景空隙中的顾客,就构成了集市的全部。乍一看,就是卖盆景啊,细细想来,这里实在藏着一个大千世界。一枝古松从扁平的瓷盆上方旁逸斜出,挺拔的老枝如绳索一样向上扭,一片郁郁葱葱的细叶仿佛把春天呼唤来了;一株枝虬曲、叶茂盛的映山红从一个椭圆的陶罐里探出头来,仿佛欲言又止的女子,来年春天,它大约会从陶罐里吐露似锦繁花;最吸引人的莫过于那些挂着果实的盆景,在绿叶的掩映下,一颗颗红彤彤的金弹子宛如荡着秋千的小娃娃,晃晃悠悠,蓬蓬勃勃,把无限的生机和意趣送到观赏者眼前。
看得多了,我们也有疑问:这金弹子有浑圆通红色的,也有椭圆橘黄色的吗,甚至还有的像小辣椒形状呢?旁边的行家告诉我们,那叫老鸦柿、丁香柿……我们问果实能在枝头留存多久?对方回答得干脆利落:“随随便便两仨月不会掉落。”默想之,两个月后刚好过年,这份喜庆用于岁朝清供,真是天选的吉祥美好之物。
我琢磨着,这卖盆景的人大概不宜称作“老板”,他们不像是来做买卖的,对于问价的行为,大多爱理不理,而对于夸奖盆景的人,却又如同见了知音。我且将他们唤作“盆景园艺师”吧!有一位园艺师四十来岁的样子,脸色黝黑,头发染得跟老鸦柿的色泽很相似,头顶还梳了个直立的小鬏鬏。若在别处看到这种发型的人,我一定会暗自发笑,但见他这般模样,却没有丝毫的违和感。这大约也与他面前那株造型独特的老鸦柿有关吧!头发与盆景倒是相得益彰。此人一说起自家的盆景,立刻变得神采飞扬。他清楚地讲述每一株盆景的来历,还把抽芽、开花的照片拿给我们看,就像主人跟客人介绍自家风姿俊朗的少年,眉目之间都是喜气和自豪感。
每月的农历初八、十八、二十八,这些园艺师们从四面八方汇聚于此,展览作品,交流心得。倘若遇上识货的,能卖出一两件盆景,同时又交上三五好友,这日子就甘之如饴了。
我们生存的空间总在不断变化,身居钢筋水泥构筑的高楼,总盼望窗台、案几上有一抹绿意。任是多么普通的陈设里,若能安置一株盆景,天地之间的气韵就在陋室里流淌,它会时刻提醒我们亲近草木,道法自然。
(罗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