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南闯北很多年,见过不少的竹林、竹海和竹山。但还是故乡的那一片小竹林,在记忆中蓬勃而顽强地生长。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一小片一小片的竹叶似一枚枚铁钉,紧紧钉在我的心室,拔不出也摇不动,越拔越摇心口也越痛。
说是竹林,其实就是父亲在其他地方挖了一株竹子,栽在离我家三百米外的乱石林里。从记忆时起,教书的父亲每到夏天就要砍几根竹子,用来编制背篼、筲箕等日用品。有时也砍一、二根竹子,劈开成条后用来串萝卜、青菜叶,晾干后腌制咸菜。不知道是竹条的清香还是母亲手艺的缘故,母亲做的咸菜很有味道——刚从缸里夹出,一股清香味顿时弥散开来。吃进嘴里,脆脆的、辣辣的、淡咸咸的,特别是放几颗煮稀饭,不仅稀饭喝起来有滋有味,咸菜经过沸水煮后吃起来更加清脆,现在回想起那一个“爽”,还让我垂涎三尺。
当然,一年之中,父亲也会把死掉的竹子砍了,剃掉枯干的竹枝,打理后做成晾晒衣服的竹竿。
竹子的繁殖很快,一株竹子两三年后就会长成一小片竹林。我的童心就在那片竹林间穿来穿去。特别是酷热难当的夏天,我和院坝里的小伙伴就躲在竹林里,把残落的竹叶码成堆,用木棍掏一个洞,然后捉几只蚂蚁在洞里爬进爬出。这种说不出名字的游戏,一玩就是几个小时。
玩得更多的是我们几个伙伴一起爬竹子,看谁爬得高。有时,一天下来,大家还是原地打转。因为竹子的下部根本就没有竹枝,也就无法落脚,只能靠双手用力往上攀。竹子很平滑,攀一截就滑下来一截,但好胜心仍然让我们不失信心。哪怕是汗流浃背,手心冒汗,也不屈不挠往上爬。
偶尔,我们也搞一些恶作剧。比如扳下几片毛茸茸的笋壳去恐吓玩伴,比如摘下一片青青的竹叶吹口哨……总之,那份快乐源泉就在竹林里。
一到仲秋后,母亲就去竹林里捡拾掉落的干笋壳。把干笋壳的茸毛用布抹尽,再平整后对比鞋的大小,用剪刀把多余的部分修剪掉。如此反复,一双鞋各修剪了三片笋壳后,用麦粉熬成糊,把笋壳粘贴在一起,外面再剪一块形状、大小相同的布料,再粘上后,就开始纳鞋底了。白天抽空纳,更多时间是在煤油灯下一针一针地纳。有时不小心,针扎进了手指,伸入嘴里把鲜血一吮,又开始纳。灰暗的煤油灯下,母亲吃力地将一针一绳拉出影子,很像春风吹拂的沙沙竹叶,又像提线木偶在演绎现实的生活。
虽然,笋壳作的鞋底穿过一个冬天,笋壳也一小块一小块地从布里窜出来,只剩下一块千疮百孔的布还系着粗壮的麻绳。我们稚嫩的脚趾被冻得通红,但不麻木。然而,记忆深处的疼痛时时拉动我的神经,让我难以忘却旧时的岁月。
在外乡教书的父亲为节省劳动时间,贷款在竹林旁修了一个牛圈,买了一头小黄牛。我们兄妹轮流割草、放牛,期待牛长得更快更壮。然而,不知什么原因,一天傍晚,牛突然倒在竹林里,一动不动。直到天黑,父亲放学回家听说牛不行了,飞也似地跑到竹林里双手把牛的头扳过去扳过来,很久才说了两个字:死了。
当时天很黑,我看不见父亲的脸是怎样的表情。幼小的我,也难以想象父亲当时的心境。只见父亲沉默了好久,才喃喃地对母亲说:“找根扁担,抬去埋了。”父亲和母亲把牛抬到离院坝一里外的地方掩埋时,母亲拖着长长的语气淡淡地说了一句:“要不明天找人刮了。”父亲轻声地回应到:“船都烂了,还稀罕那几颗钉子。”
直到很久,我才理解父亲说那句话的含义——很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地放弃。
是的,人生的很多节点,我们都在放弃。有时很不甘心、很不情愿,但最后都无可奈何地放弃了。就像那一小片的竹林,据说已经长成一大片了,但我没有条件移植过来,就不能不放弃。或许,放弃也是最好的念想。(冉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