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老头是小酒馆的常客。
竹叶嫂的小酒馆在小巷子拐弯的地方,有些偏僻。卖卤豆腐干、油酥花生米、卤猪头肉、烘豆腐之类。这些廉价的东西是底层老百姓下酒的好菜,小酒馆里只有白酒,高粱酒、玉米酒,都是高度酒。
老头总是每天傍晚四点半左右来小酒馆。不像别的酒客,中午、下午、晚上,很随意。有的甚至一大早就来喝早酒。老头像有严格的作息时间一样,总是那个时候来,大约五点钟离开。因为是常客,好些酒客都熟悉了老头的样子:瘦小、头发白了一大半,每次看见他,神情都显得很疲惫。
每次来小酒馆,老头手里都拎着一个保温饭盒。
老头喜欢选东北角那张小桌子,坐着,有时候把背靠在墙上,像有些累的样子。开始,老头每次要三两酒,还喝过半斤,后来酒量锐减,现在每次二两,有时候甚至连二两都喝不完。竹叶嫂听人说,老头身体可能出问题了。可老头还是离不开酒,下酒菜是卤豆腐干或油酥花生米,只有两三次切过一点猪头肉。老头喝酒很慢,像在享受一天中难得的空闲时光。竹叶嫂已经熟悉了老头喝酒的节奏,在老头喝完酒离开前大约十分钟,竹叶嫂就会起锅烧油,烘一份麻婆豆腐装在老头带来的保温饭盒里。每次来喝酒,老头都要烘一份麻婆豆腐带回去。
老头对竹叶嫂说过:“医生建议尽量吃清淡一些,可她偏偏喜欢吃麻婆豆腐。”顿一下又说:“唉!管它呢,想吃啥就给她吃啥。”
竹叶嫂知道那个“她”是老头的老伴儿,瘫在床上两年多了。
老头喝酒的时候,如果相邻坐的是熟悉的酒客,就一起说说话。某一次聊到老伴儿,有人问老头:“您都这么大年纪了,咋不让子女们照顾她?”老头说:“他们有他们的事,都忙。”呷一口酒,又说:“他们照顾我也不放心。每天接屎接尿、擦屁股、抹身子、洗脸梳头、喂饭,他们哪有那么多闲心?!”呷一口酒,继续说:“她控制不住屎尿,他们照顾,屎尿糊起了都不晓得。”
那天傍晚,老头又来了。喝了几口酒,也许是心情好,也可能是酒精的作用,老头边喝酒边跟邻座几个熟悉的酒客说起了他们年轻时的事。老头说的时候,苍老的面容笑意盈盈,目光也像被什么东西点亮了。老头说她年轻时很漂亮,像花儿一样。那时候他家里穷得叮当响,可她不嫌弃。他们结婚时,新房就是一间土坯茅屋,屋里除了一张架架床,连一张桌子也没有……
“可她没后悔过。从来没后悔过……”老头说,眼里亮晶晶的。
也许是老头的身体真的出了啥问题,那次,老头连二两酒都没喝完就有些醉了。一会儿,竹叶嫂突然发现老头在哭,背靠在墙上,一言不发,脸上淌着泪。竹叶嫂赶紧过去关心,老头似乎更伤心了,流着泪说:“我不能先她走。我先走了,哪个照顾她……”竹叶嫂安慰老头说:“不会的。您身体还这么好,日子还长哩。”老头说:“我身体出问题了,早就出问题了。我啥都不怕,就怕走在她前面,她就遭罪了……”
竹叶嫂不知说什么好,给老头沏了一杯热茶。
一连几天,竹叶嫂心里都感觉少了什么。她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因为老头几天都没来过了。竹叶嫂心里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就老走神,有时候酒客喊添菜添酒,她都没听见。“该不会出啥事了吧?”竹叶嫂想,心里七上八下的。
一周后,老头终于又来了。竹叶嫂发现,老头看上去憔悴了许多,再一看,他手里没拎着那个熟悉的保温饭盒。
“大爷!今天不烘豆腐啦?”竹叶嫂小心翼翼地问。
老头努力笑了一下,说:“不了。”又说:“走了。”
以后一段时间,老头还是每天来小酒馆坐坐,喝点酒。只是时间变得随意了,有时候是上午,有时候是中午或下午。他也变得不和人说话,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喝酒。那天,竹叶嫂安慰他:“走了好,她解脱,您也解脱了。”老头笑了笑,说:“嗯,走了好,我就是想她先走。”顿一下又说:“走得眼闭口闭的,没遭罪。”
又过了一段时间,老头再也没有来过小酒馆。原来老头一直喜欢坐的那张靠墙角的小桌子很多时候都空着,有时候,竹叶嫂不知咋的就会有意无意瞟一眼那张桌子,脑子里就浮现出老头熟悉的样子来……
(刘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