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清明,我如期踏上了生我养我的那片土地,江海平原上那个叫长西的小村落。横贯东西的通启河涛声依旧,河北岸台上的那片墓地却一改往日的阴冷静寂,蒙蒙细雨中,一群群村民带着馒头、糕点、水果之类的祭品来这儿凭吊先人亡灵。一堆堆纸钱在燃烧,黑色的纸蝶凌空飞舞,人们用最古老的方式表达着对长眠地下亲人的无尽哀思。
我的外婆就安息在这片墓地的一截泯沟畔。当年栽下的楝树早已枝横云梦,卫士般拱护着沉睡的外婆。
墓地东北约两里地的周宅是外婆生前的家,外公早逝,孤苦伶仃的外婆踮着小脚,先把两个女儿拉扯大,接着又把三个外孙和外孙女抚养成人。生活的重压让外婆过早地衰老,刚过半百,鬓发就已灰白。外婆用一双灵巧的手,把白云般柔软的棉花擀成条,纺成线,再染上色,织成色彩斑斓的棉布。过年时,我们穿上外婆缝制的新衣裳,兴高采烈地跟着妈妈走亲戚。每年此时,也是外婆最开心的时光。
在我的记忆中,我家有一台木质纺车,是外公祖上传下来的旧家什。一年四季,无论酷暑严寒,还是阴晴圆缺,外婆的纺车总是嗡嗡响个不停。每每夜幕降临,外婆的纺车声犹如一曲美妙的童谣,我和妹妹常常在这醉人的嗡嗡声中渐入梦乡。
嗡嗡的纺车把岁月摇进了1972年的冬天,外婆也走到了她最后的岁月。那天中午,从不睡午觉的外婆鬼使神差般离开了纺车,和衣在堂屋床上躺了一会儿。西宅邻居刚刚还来的一辆旧自行车,不知为什么突然倒地,“咣当”一下捎带着把外婆心爱的纺车也刮了一下。
和衣而卧的外婆被惊醒了,她翻身下床,没想到脚下一软,竟跌倒在地。闻讯赶回来的父亲借来一辆拖车,把外婆送到了五、六里外的公社医院。那时医疗条件差,也没有X光机之类的检测仪器。公社医院里那位很有点权威的骨科医生在外婆的背部和臀部按了又按,反复询问,从外婆的呻吟声和医生严肃沉重的表情中,我知道外婆这次伤得不轻。
我看父亲的脸色很难看,以他对外婆的感情,他会不惜代价地救治外婆。可那时患肝硬化多年的妈妈不仅早已把家底掏空,而且还倒挂了生产队近千元的欠债。妈妈闻讯后泪流满面,嚷嚷着不让父亲再去镇上药店为她买回开好的中药。万般无奈之际,只好先把外婆拖回家。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看到正值壮年的父亲偷偷哭泣。
父亲流泪自有他的道理,外婆年轻时守寡,含辛茹苦了一辈子,为这个家操碎了心,却没有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如今突遇意外伤疼,总不能放弃治疗吧!他咬咬牙对妈妈说,能不能把屋里那根柱子卖了。尽管是商量的口吻,病中的母亲并未应允,只是一个劲儿抹眼泪。父亲想卖掉的柱子是外婆家老屋中间那根顶着正梁的木头,碗口粗细,拿到市场上能卖个百十元钱。为老屋安全考虑,父亲还请南宅的木匠师傅来看过,也没有给出个明确的结论。这事不知怎么被病榻上的外婆知道了,她斩钉截铁地说:“我老了,这伤不治了。老屋是全家的窝,这根顶梁柱绝不能卖。”
外婆终于没能再进医院,她静静地躺在堂屋朝南的那张旧床上,再也没能迈出这间屋子。或许在今天看来,股骨骨折算不上什么太难的疾病,只需在医院做个不大的手术,把骨折处固定住,再康复训练一段时间就可以重新迈开双腿。可在当时的条件下,这一切仿佛是天方夜谭。
家里恢复了平静,受伤的外婆终日无语。有好几次我从外面回来,看见外婆望着不远处的纺车,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听妈妈说,外婆丢不下她的纺车,她想腿不能走,手还能动,想试试重新坐到纺车前。可股骨断裂的剧烈疼痛,让外婆断了最后的念想。
长年累月卧床不起,连侧个身子都要别人侍候,外婆内心充满了苦楚。有时她不想惊动别人,可稍微一动就疼痛难忍。实在熬不住了,也只能吃颗止疼片。短暂的平静后,依然是无尽的苦痛。可病怏怏的妈妈那时也有心无力,为了让外婆稍微舒服点儿,我和妹妹常常抽空轮流把外婆扶起来,然后用肩膀顶着她的后背,让她靠着我们的肩膀歇一会儿。我们是外婆带大的,她的养育之恩我们一辈子也还不清。因此,无论白天晚上,用我们的肩膀让外婆靠一靠、歇一会儿,我和妹妹都心甘情愿。也许是转换睡姿后短暂的舒坦,外婆平静地闭着眼睛,享受着这片刻的安逸。
虽然我们全家对外婆关爱备至,但无情的伤痛还是耗尽了外婆的精气神。1973年农历5月26日,外婆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弥留之际,我哭着拼命喊着外婆,她拉着我的手,久久不肯松开,渐渐浑浊的眼睛向不远处的纺车投去深情的一瞥,紧抓着我的手最终无力地松开了……
外婆走了,永远走了。我们再也听不到那嗡嗡的纺车声,再也见不到外婆慈祥的面容。只有那辆陈旧的纺车还在堂屋里,像是在静静等待远行的主人归来。
外婆的葬礼很简单,一口二十六元的薄皮松木棺材成了她最后的归宿。在我们的哭声中,外婆融入了大地的怀抱。第二天,我和妹妹在外婆的坟头栽下了两棵半人高的楝树苗。我想,有外婆神灵的庇护, 楝树会像我们一样渐渐长大。用不了多久,楝树会用它粗壮的臂膀为长眠地下的外婆撑一撑伤残的后背。
岁月荏苒,外婆离开我们已有半个世纪了。今天的我家,已随着故乡的变迁摆脱了贫穷,过上了红红火火的生活,只可惜外婆未能赶上这好日子。
(陈汉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