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船,驶入一年之中时光河流的港湾,在这里做短暂的停泊,尔后也是启程的码头。
这个码头叫做春节,也就是过年。眺望古代中国春节的源头,这个盛大的传统节日,有着对天地的敬仰,对祖先的敬仰。
春节里,缅怀一次祖先,漫漫时光之中感谢赐予我们生命的先人,让我们享受着人生的欢愉,经历着命运的悲欣,呼吸着节日浓郁的气息。风吹稻浪里,有着祖先勤恳耕耘的身影,漫天风雪中,有着祖先耀眼白头的闪现。
春节里,让我们去走一走亲戚。我老家有一句俚语,亲戚是越走越亲。特别是乡下那些与我们血缘上盘根错节的老亲戚们,他们扎根深山,在平时亲亲热热的往来中串起了日常生活的藤藤蔓蔓,也让亲情乡情在日子里炉火一样温暖地燃烧着。在山里,我家有几门亲戚,这些年来,他们担着山里的藕、土豆、红薯、大米、玉米、西瓜、南瓜、茄子、大白菜、老腊肉、核桃、豌豆粉,送到城里我的家,沉沉的担子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这些敦厚朴实的亲戚们有时站在门口也不进屋,那些山里的瓜果蔬菜,顿时扑来老家山水的气息,一个微缩了的故乡由此定格在心房里。想起有一年春节,我陪母亲去走一门山里多年不见的亲戚,山色空蒙中鸟声清脆,我和母亲迷路了。于是我问一个扛着铁锨的老农,去那家姓卢的亲戚该如何走,老农热情地给我们指路:“往前走,看到前面有一棵黄葛树,再走过石拱桥,前面有一户养鹅的人家,那户人家就是卢家了。”果然,我和母亲沿着乡人指点的路线,遇到了一群扬颈抬掌慢条斯理走路的鹅,它们摇晃着肥胖身子,“嘎嘎嘎”地叫着,用地道的“鹅语”欢迎我和母亲的光临。那户卢姓亲戚顿时认出了母亲,拍打着衣衫上的尘土,激动地扑向母亲,拥抱在一起,亲戚的大眼眶里满是喜悦的泪花。中午,亲戚家的柴火土灶里,一棵槐树的老疙瘩燃得噼噼啪啪响,大铁锅里炖的是土豆腊肉,蒸的是乡下的鲊肉、藕圆子、咸菜扣肉。晚上睡在亲戚家雕花的老木床上,感觉到时光的穿越与恍惚。
今年春节,我还要陪母亲去走一走山里的几门老亲戚,那些山间的春节习俗,古风漫漫中抚慰着人心,也传递着时间的恒久力量。
一座城市的老巷子,是一块繁华城市打下的补丁,烟火漫卷中散发着这座城市最宜人的温度。老巷子里,有着补锅修锁修伞卖卤肉卖陶罐弹棉被的手艺人、谋生人,他们雕刻着老巷子的时光。在我故城的老巷子里,我感谢一棵槐树,它身壮枝繁,天庭饱满,华盖高撑,枝叶间洒下了岁月的婆娑流光。那年腊月,我在这棵树上贴了一张小纸条:“杨,嫁给我吧!”我深爱的杨姑娘,就住在这条老巷子里,竹竿上,飘着她的白色内衣。腊月里,大雪的节气过了就是春节,老巷子里十二个孔眼的蜂窝煤燃得通红,炉子里咕嘟咕嘟炖着鸡汤,那是我第一次进杨姑娘的家门享受到的待遇。从此以后进城,我也不再庄稼人般谦卑地倾斜着身子给人到处让路了,城里一家人的灯火闪烁处,有一盏灯在夜风中等着我。
今年春节,我还要去这些顽强隐身在大城里的老巷子里走一走、看一看,致敬老时光,也致敬那些老巷子里生活得心宽体胖的老居民们。我还要去那棵老槐树下,摸一摸铠甲一样的树身,这棵“定情树”,依然苍绿的枝叶温柔覆盖老巷一角,它已是我生命之树的一部分。
春节里有一种香,陈年老酿一样温养着年味。这种香,就是书香。城里的忘年交杜先生,体态修长,面目清矍。每到春节,杜先生就要去收拾他的书房,书房里有的旧书,纸张已经泛黄,其间还有簌簌而落的尘灰。有一年春节,杜先生在书房里摩挲着那些书页,对我缓缓说,我们可以做老朋友了吧。我点了点头。临走前,杜先生抽出两本书送给我,一本是明朝张岱的《夜航船》,一本是1978年出版的《中国植物志》。我把这一壶友情的陈酿带回了家。那个春节散发的醇厚之香,至今难以忘怀。
马上又到春节,平时买下的一些书,我还没来得及阅读,我会打开它们慢慢阅读。打开一本书,就是打开风起云涌的山水,打开潮起潮落时间的一种方式。(李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