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邂逅这处位于三楼、带露天花园的居所,是在一个春日的黄昏。当时,它整个儿浸润在金色的夕阳里,两米开外,一群鸟儿正在繁茂的朴树上追逐嬉戏。
装修房屋时,邻居建议将露台封闭,多做一间寝室。偃卧不过一榻,能够坐享日月天光,触手可及绿树红花,入耳可闻莺啼虫鸣,这是何等奢华与闲适?遂淡然一笑,婉言拒绝。
来年春,花园初具雏形。没有假山亭台的繁复,只以淡黄的瓷砖顺着栏杆一绕,其简约明了好似不谙世故的乡野小孩。得意之余,想起古人那句“殷勤开小筑,花气日夕嘉。落英楚累手,东篱陶令家”,灵机一动,不妨东施效颦一回,以“筑”为号给居所起个雅称。当即从家人的姓名中各抽一字,组合成了“碧叶瑶筑”。
既是“瑶筑”,就该有“碧叶仙葩”,种什么好呢?一日,与女儿于路边看见一株被人遗弃的石榴树苗,除顶端还有些许生气,其余皆干枯发黄。“妈妈,带它回家,种在我们花园里,或许能救活!”女儿满眼悲悯。
人一旦种下花木,不知不觉就给自己种了几分傻气。为拯救这株石榴树,一家人没少用心动情,尤其是女儿,更是不厌其烦、婆心苦口:“小石榴,加油,千万别放弃。”“乖乖喝水,一定要努力发芽。”……
爱的呼唤让石榴树绿意渐浓,最后完全复苏。尽管不足一人高。当年盛夏,它火艳的花朵还是湿了我们的眼眶,那数枚日渐泛红的石榴果更充实与柔软了我们的心房。十年流光暗转,如今,石榴树已亭亭玉立,年年积蓄所有的能量倾情回报。石榴树的逆境翻盘,让我心生敬意,从此唤它“重生”,为园里唯一不以本名相称的植物。
随着月季、山茶、桑叶牡丹等花木的纷至沓来,一年四季,全家人也跟着它们出苗发芽、抽枝开花、结果枯萎,然后再蓄势待发。这朝朝暮暮里,自有深情厚谊。先生本是个按部就班的刻板人,也逐渐熏染上文艺气息。他像一只青鸟,白天殷勤探看。夜里,因惦记花木,也常秉烛良久。微微荡漾的光波下,花瓣轻启芳唇,盈盈欲语。此情此景,唯苏轼笔下那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可形容。
由于对龚自珍《病梅馆记》中“斫直,删密,锄正,以夭梅病梅为业以求钱”的行径深恶痛绝,园里的花木,我向来“纵之顺之”。只要能率性生长,绝不肯动刀动剪,偶尔心血来潮也不过是随手施点肥,胡乱灌两瓢水或者薅几茎草。我的散漫自然助长了花木的脾气,其中,当数三角梅最具个性。记得刚种下它时,无意间在泥土里埋了太多肥料,消化不良的它干脆拒绝生长,直到两年后气消了些,才冒点绿芽,然后继续以萎靡的姿态逼迫我反思,不断向它道歉。待园内所有花木都超过三角梅的高度时,今年初夏,它才彻底原谅我,噌噌噌地,以知耻后勇的架势疯长,占据最高点后,方斜弯着腰姿,一茬接一茬,持续数月地开花,一口气将多年来错过的灿烂悉数补足。
小园多妙音,闭目侧耳,自能捕捉到真趣。花朵与春光密谋绽放的时机;鸟雀拂过枝叶扇动羽翅;介壳虫吸取树汁独自窃喜;风儿突然被黄桷兰挡住去路;某片叶儿失足跌落楼下……天籁之音,如影随形,唯小园听雨最堪回味:若丝丝缕缕,须静静伫立,让身心同草木共滋润;若大珠小珠般撒落,就撑了伞让它叮叮当当地清脆;若倾盆而泻,就闪身进屋,听取大雨拥着花木狂舞。待雨后初霁,自得满园清朗。
“白璧青钱,欲买春无价。”虽说都是寻常草木,但其养心寄情之妙用却无价可沽。每每从红尘归来,闭门即入远山。清夜无尘之际,月色如银,在空蒙的枝影中抚琴而歌,婉约温雅兼具,云水禅心渐悟。至于傍橘而坐,有温润如玉、清绝幽香的橘花侵怀,又是另一番意境。手持诗书反复吟诵,屈子的《橘颂》随即鲜活,人亦淡然心亦旷远。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以一颗素心守一园草木,兀自从闲处乐,向静中观,终不负有生之年。(蒋碧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