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一轮上弦月。
镰刀一样的月亮，收割着大风。大风吹卷的落叶，像翻转的饺子，在夜晚肆意翩跹。
那天是立冬。青青说，真想我妈包的饺子。我们家姊妹多，我是老幺，妈妈总是偷偷给我包饺子。有一年立冬，都半夜了，我妈喊醒我让我起来吃饺子。那个香呢，到现在都想吮吸指头。我说，立冬不给姐姐吃饺子，会冻耳朵，我妈说他们不用考大学，不怕冻耳朵。我考了三年，还考不上，学费、生活费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
青青叹了一口气，又咂摸咂摸舌头，一副回味无穷的模样。
王丽华不言语，因为王丽华的爸在田里劳动时，被雷劈死了，她妈又找了一个，不能带着她。她就四处打短工、做兼职，风里雨里，冷锅冰灶是常态。
看王丽华不开口，我就说，我也喜欢吃饺子，不过我最喜欢吃我妈包的萝卜豆腐馅饺子，尤其是刚盛出来，那才叫好吃呢！
其实，我妈得癌症去世两年了，不知为什么我从没在她们跟前提起过，只不过在没人的时候偷偷流泪。
青青挺艳羡，你们家经常吃饺子？
才不是，逢年过节，都吃饺子。我哥喜欢猪肉馅饺子，我喜欢萝卜豆腐馅饺子。用新磨的面粉擀饺子皮，我妈先擀成大大的、案板一样大的椭圆形，然后用刀切成小正方形备用。萝卜切碎，豆腐切碎，佐以生姜、大葱、五香粉，在锅里炒香，然后包成元宝形，刚出锅，萝卜的清香别提多诱人。
你呢？青青努力吞咽一下唾液，回头问，老王，你喜欢吃什么？
王丽华不说话，乜斜着青青，冷笑。我明白，那是一种无言的挑衅或者暴风雨发作前的平静。她又犯浑了，想往青青的心里扎一根刺。我赶紧说，立冬了，老王琢磨大事呢，让她琢磨去，青青我们聊。
不，王丽华突兀地发出声音，我们家立冬也吃饺子，不过你们肯定没吃过这种馅的。
是什么，别磨蹭，青青忍不住问。
王丽华说，我们家吃猪肉茴香馅饺子。每年立冬，都吃。我爸，我亲爸。还活着那阵子，在老家的田里栽了几株茴香，我们家炒菜，都用嫩茴香叶。猪肉切碎末、茴香切碎末，然后将茴香末捣进猪肉，完全融合，再加进去寻常的调料。饺子是蒸熟的，调醋水蘸着吃，真过瘾。舌头那个美！我爸遇事后，我就没再吃过，王丽华的眼神黯淡下来。
她接着说，后来吧，和我妈碰巧路过田野，我喊叫着要摘茴香叶。我妈不吭声，随后就变了脸色，凶巴巴打了我一巴掌。王丽华说着，不由自主摸了一下脸，似乎那一巴掌还隐隐作疼。
我和青青沉默了。外面的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饺子归入了“点心部”，而且不叫饺子，叫什么“颠不棱”，是蒸食的，也就是蒸饺。青青自言自语。
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王丽华却不知道，幽幽地看了青青一眼。
青青继续说，你们家，你妈做的是蒸饺……
别提我妈！王丽华咬着嘴唇，再说，翻脸不认人。
青青嗫嚅，我想证明袁枚的食谱。
我妈也忒不容易。王丽华泪流满面。我明白，她不让我去那个家，也是为我好。她继续说，我爸去世村上赔付的钱，她一文不动，那是留着给我做嫁妆的。真的，我妈让我看过存款单的名字……我继父的孩子几次想用那些钱，都让我妈给拒绝了，说那是她爸用命换的钱。
忽然沉默下来。夜静得可以听见每个人的心跳。
楼道的磁卡电话忽然响了，青青对着电话喊，嗯嗯……挺香的……都吃饺子呢，鼻尖冒汗了！
真想放声大哭！从宿舍出来，踽踽而行。天很高，月亮通体银白，像水晶般的皎洁。脚下的落叶，踩上去飒飒作响，很像一只只“娇耳”。嘴上没吃饺子，脚上踩了，是不是也不会冻耳朵……
翌年，我和青青都考上了大学。
王丽华送我们时说，你俩都是学习的胚子，将来混好了，别忘记我啊！
我说，一切都会好的，放心吧！青青晃晃手中的磁卡，有事儿多联系……嗯，还是发短信吧！我们都笑了，泪水溢出了眼眶……
青青特意把那本书留给王丽华，记得书的名字叫《随园食单》。(申宝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