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外婆是柔软的。
我的父亲与母亲是1972年结的婚。起初，外婆极力反对这门亲事，可胳膊拧不过大腿，在外公的坚持下，外婆才勉强同意，但持保留意见。
外婆看不上父亲。那时父亲已经二十七八了，人很黑很瘦，家里更是一贫如洗。外婆对父亲的印象很不好，她觉得这样一个憨厚老实的男人，根本没能力照顾好她的女儿。
上世纪七十年代，家家户户的日子都举步维艰。母亲与父亲结婚后，生活自然十分艰辛，家里常常揭不开锅，外婆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我常听母亲自豪地说起，外公年轻时是一个比较精明的人，在邻居们都青黄不接的时候，他们家里却还有余粮。外公是性格很鲜明的人，他是当家人，是家里说一不二的权威。外婆深谙外公的性格，只要外公金口不开，她就不敢擅作主张。
虽说嫁出门的人就像泼出去的水，但女儿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眼看女儿因忍饥挨饿而面黄肌瘦，外婆心里不好受，她开始盘算如何接济女儿。
外婆做饭的时候，一般是我小姨添柴。小姨那时正在读书，她的心思四处游移，这为外婆实施接济计划提供了便利。肉是那个年代的稀罕物，就像今天不施农药的蔬菜一样珍贵。外婆在洗肉时，都找理由支开小姨。她切下一小块肉，用树叶包好埋在草灰里，小心翼翼、慎之又慎，好像埋的不是猪肉，而是价值连城的珍宝。等到去赶集时，外婆悄悄将肉挖出来，在集市里见着我父亲或母亲，再偷偷将稀世珍宝交给他们。
这个故事是母亲讲给我听的，她讲了很多次，我不厌其烦。每一次，我都会一边用心聆听，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的脸。我发现，母亲在讲这个故事时，她的脸上总是挂着幸福和甜蜜。
外婆的接济行动，刚开始时频次较低，还要避开耳目，她怕家里的权威发现后对自己不利。后来，外婆的胆量练就出来，米、面、油、肉，应有尽有。每一次成功后，外婆就像胜利的将军喜笑颜开。
1975年10月，我家发生了很大的不幸，就连还在母亲体内的复杂分子也被连带了。那一年，我最小的姑姑逃婚了，男方从安徽那边追过来，要求退彩礼，可我奶奶和小姑早已把彩礼塞进肚子里了。这个晴天霹雳，吓得我父亲和母亲不知所措。虽然我奶奶和小姑软硬兼施、好说歹说，男方就是不依不饶。在看热闹的好事者指引下，安徽人发现了我母亲好不容易存下的一点粮食，他们把这点可怜的粮食一抢而空。事后，我母亲痛苦万分、欲哭无泪，她冒着惊动胎气的风险，从灰堆里筛出几斤粮食，并视为宝贝，那是我出生后的口粮。
后来，母亲曾对我说，那一年，家门不幸，出事那天天色灰暗，好像世界末日。
外婆听说我家遭难，心急如焚，她不仅担心女儿的身体，还忧虑外孙的营养。于是，外婆便背着外公，开始谋划更大、更持久的接济行动。
在我呱呱坠地后，外婆三天两头往我家跑。每次来都会有伴手礼，要么是米，要么是肉。外公察觉到外婆的行为，很不高兴。有一次，外公狠狠地骂了外婆，外婆很生气，据理力争：“当初我不同意，你要同意，现在出了事，你却不管不顾，还不允许我管！”从此以后，外公也就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了。
我感激外婆，如果不是外婆施以援手，或许我早就去了阴暗的地下，成了黑白无常的战利品。
随着一天天长大，我去外婆家的次数也日渐多起来。我跟在母亲或父亲身后，蹦蹦跳跳，就像外婆家里的糖果一样。外婆对我的到来很高兴，每一次，她翻箱倒柜，吃的、玩的，应有尽有。
我读高中后，每次去外婆家，外公就会让我陪他喝点儿酒，有时我不好拒绝。外婆知道后，立即制止：“他才那点儿大，你就让他喝酒，你不知道酒伤身体啊？”
外公过世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外婆住在我家里。外婆是一个勤劳的人，闲不住，每到农忙时节，她就会忙前忙后，又是做饭，又是晾晒。母亲很担心，怕外婆伤了身体，可外婆不以为意，她说：“我都劳动一辈子了，干这点活能有个啥？只要我慢点，什么事情都没有，你们就放心吧！”母亲拗不过外婆，只好一再叮嘱，让外婆别伤到身体。
外婆住在我家里，前前后后有五、六年。这段时间，她脸上时常绽放着艳丽的笑容。外婆住在我家里很自在，也很快乐，每天东奔西走，不亦乐乎。
我的父亲憨厚老实。他虽然是一名石匠，但技术并不娴熟，前些年还能凭这挣点零用钱来维持家里的开销，在我读高中后，家里就日益拮据。后来，父亲放弃石匠手艺，跟随村里人四处打工，但收入依然微薄，常常入不敷出。
外婆对我家的经济状况很清楚，但她并不时时资助。在我开学时，父亲和母亲就为我的学费犯愁。外婆找到我，“你要去读书了，我给你点零花钱。”我接过来，发现钱还不少，我把钱握在手里，沉甸甸的。顿时，我的眼里不由自主地泛起泪水，一股暖流像和煦的春风，暖遍我全身。
后来，我上了大学，外婆给我的零花钱也多了起来，那一个又一个两千元，已经深深刺进我的心里。我知道那些真金白银是外婆省吃俭用存下来的，外婆给我的不仅仅是钱，而是满满的爱呀！
外婆对我家的资助，缓解了父亲和母亲的压力，但我知道，父亲和母亲都无比愧疚。每次和我说起外婆对我的好，母亲都告诫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她要我一定好好孝敬外婆。母亲的教诲铭心刻骨，我时刻挂念着外婆，她也是我最亲的人啊！
在我的记忆里，外婆是个很和善的人，她不仅很少责骂她的儿子和女儿，也从不与邻居弄得面红耳赤。外婆的人缘很好，在她生活的村子里威望很高，外婆离世时，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表弟曾告诉我，外婆离世的前一天下午，他家门前突然飞来六只燕子，这六只燕子一直守在外婆的窗前，直到外婆过世后才轻盈飞去。我生活在农村，也曾听过一些稀奇古怪的说法，像这样的事情也还是第一次听说。我不知道其中有什么玄机，但无论怎样，有这六只灵燕的引领，外婆定可去往一个极乐的世界，但愿在那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里，外婆能平安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