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荣街5号

修鞋女人的摊位在街角，我每天上下班都要路过那里。来去匆忙，并不曾真正留意过她。只依稀记得，五冬六夏，她起得比我早，收摊比我晚。

暑假后的开学季，我手上接了新的班级。依照惯例，我让班里的每位学生填写了家庭情况调查表。当天晚饭过后，我一一浏览着学生填写的表格，有一个叫张向阳的学生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的表格上父亲那栏空着，母亲那栏写着：“母亲：张春花；工作单位：光荣街5号；职业：鞋匠。”光荣街我每天上下班都要路过，莫非那个在街角修鞋的女人是他母亲？

转天上班时，我格外留意了一下那个修鞋的女人。当时，她手上正拿着一双坏了鞋跟的皮鞋尽力修补。她低着头，我看不清她脸上的丝毫表情。初秋的清晨，她就像沾在草叶上的一滴露珠，随时都会消失在过路行人太阳一样的目光里。那天，我记住了这个叫张春花的女人——因为，从那天开始，她成了我的学生家长。

留心了张春花，我又开始留心张向阳。张向阳入学成绩排在班级前三名，在我们这所重点中学里，已经算是出类拔萃了。然而，真正让我感兴趣的还不只是他的成绩，而是他对母亲所从事职业的那份崇敬和欣赏。他把一个普普通通的修鞋匠在街边的摊位写成了工作单位，把修鞋这种在一般人眼里不屑一顾的职业堂而皇之写在了调查表上。我相信，这样的孩子一定是与众不同的。

第一次和张春花正面接触是在开学头一次月考后。那次，张向阳考了班上的第二名，年级的第五名。那时，我已经对张向阳在三年后考取一所名牌大学丝毫不觉惊讶。学校规定，每次月考过后，都要召开一次家长会。

那天，在家长就座的最前排我发现了张春花。她穿了一件素净的外衣，头发也是精心侍弄过的。看起来，她和所有来参加家长会的家长们没有任何不同，没有人会相信她就是那个在街边整日和旧鞋子打交道的修鞋匠。张春花谦和的笑容里看不出任何一丝因生活的愁苦和窘迫而生出的无奈与自卑。相反，她静默的表情下传递出的那种无形的力量，深深地震撼了我。

家长会结束时，张春花是走得最晚的一个。不是因为我的挽留，而是因为她还有话要说。“老师，我家向阳您还得多费心，我没别的指望，只盼他能上个好大学……”面对那样一双充满了真诚与嘱托的眼睛，从教二十年的我感动了，我不知道这种感动是否与她的职业有关，抑或是因为她独自带着儿子生活的艰难。送走张春花时，秋日的夕阳染红了天边，张春花走在夕阳里，步伐坚定。

关于张春花母子的故事是在很久以后才浮出水面的。

张春花的丈夫在几年前去了南方，据说是发了迹。男人发迹的最终结局往往是感情的发迹，感情一发迹就再也顾不得“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古训了，感情一发迹就想着用金钱来弥补对前妻多年来和自己同苦如今“不便”共甘的回报。张春花的丈夫甩给她一笔钱，这笔钱足够她养老也足够她去再寻一处人家时置办一份体面的嫁妆。丈夫唯一的要求是带走张向阳（当然，那时的张向阳还叫李向阳）。

这段情变的结局是这样的：张春花没要丈夫一分钱，儿子依然选择了留在母亲身边，并很快改随母姓为张向阳。从那以后，张春花拾起了早年间父亲修鞋的手艺，守着光荣街5号的摊位，成了一位勤劳的鞋匠。

如今，张向阳在我班上还是响当当的张向阳，成绩顶呱呱，人品没得挑，是全市的三好学生，班长。张春花依旧还守在光荣街5号，修鞋。每当我路过那里时，总是刻意放慢骑车的速度，我很想在她不注意的时候感受一下她工作时的表情和目光。然而，最终我失望了，她始终低着头，因为她很忙，真的很忙。

那一刻，我终于了悟：忙忙碌碌，芸芸众生，抬头赶路抑或埋头工作，只因两个字——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