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是不大愿意回忆过去的。倒不是因为怕触碰了什么伤心事,只是因为记性差,会想得头疼。再说,搜肠刮肚弄些文字出来,有什么意义呢?可又一想,现在不鼓起勇气写写,以后怕更不愿打开脑海里那些布满灰尘和蛛丝的房间。
1995年,是我人生中一个多灾多难之年。那个燥热的夏天,最好的朋友因为一场意外永远离去;那个燥热的夏天,走出校门的我,清晰地知道自己的学生生涯已告结束;那个燥热的夏天,我在工地上打了两个月零工,才明白前方没什么好的工作等我,于是在夏天的末尾去了父亲工作的工厂。去之前,我对这份工作已经没有了任何期待。那时候,工人这个身份已不复往昔魅力,何况还是一个集体企业——纺织厂。上班第一天,我在厂办公区搞掉了自行车钥匙,狼狈的我四下寻找,脑子疯狂地想今天该如何回家。
我被分配至剪花车间。听起来会联想到剪纸、花匠之类,好像和艺术有点儿什么关联,其实就是丝毯制作的一道工序,用电剪刀顺着图案的边缘剪出立体感,让图案看起来更漂亮一些。我的师傅是一位苗条女子,教我怎么用剪刀剪出“叶儿尖尖、花儿圆圆”。她话不多,没过多久,笨手笨脚的我就让她失去了耐心。而我对这份工作也索然无味。我近视,车间里灰尘大,眼镜片上常是模糊一片。记得有一天,我吃过午饭,望着闪闪发亮的剪刀尖出神,不知怎么着戳中了指尖,一下子血飙得老高,丝毯上也染上了血渍。
手工丝毯色泽艳丽、图案精美,异常昂贵。改革开放初期,这种针对出口的劳动密集型产业遍布祖国大地,解决了大量就业,也为国家赚取了宝贵的外汇。车间里大约有二三百名年轻女工,她们一般来自农村,能吃苦,也很珍惜这份工作。而做剪花工的小伙子,连我在内,也只有四个人。我是独生子,在县城长大,家境还算不错,从小到大也是母亲手心里的宝,眼看着同学到银行、国有企业、机关工作,而我自己却要每天站立十个小时,做一名流水线上的工人。虽然我的父亲当时还是一位分厂厂长,但从我的工作安排上来看,他已然失势。我记得有一天到厂办公室,恰巧听见父亲的一位同事在议论他,“就一个娃娃,有啥培养不出来嘛,弄到车间里面去?”听到这话,我怀着大无畏的精神走进办公室招呼了她一声,目的是让她尴尬。这份令乡村女子们倍加珍惜的工作,带给我的只是困惑、失落和屈辱。
聊聊那些女孩吧!她们都很年轻,如果我用文学的笔调,该说她们如何纯朴、善良,事实上,她们都个顶个厉害。车间里有一位我叫“四姐”,是我一位远房亲戚,她来自我遥远的老家——乐至。当年她孤身一人来投奔我的家族,后来听说是逃婚。她是被我父亲安排进这家厂的,因为能干、泼辣,她在车间里也算混得风生水起。她专门找我聊了很久,她的坎坷经历对我触动很大。贫穷、被人漠视、家庭被羞辱,然后选择反抗,来找她素未谋面的远房亲戚。她勤快,一个月就能挣六七百块,在那时算得上一个很大的数目;她节俭,一般只吃厂里提供的免费伙食;她厉害,有一次坐车回老家,为了不让售票员多收她一块钱,和别人吵了几个小时。后来的她,在成都发展,有房有车,当了老板,培养儿子进了“211”大学。当然,这是后话。
四姐的奋斗精神或许激励了我,却不能改变我当时的困窘。我想交几个新朋友,还幻想某天父母对我说,为我找了份体面的工作。车间里有个很漂亮的姑娘,我有时还去找她聊聊天,第一句话是“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她说她也这么觉得。这回答让我诧异,后来才明白,她的未婚夫和我一样住在厂家属区。她比我早来一些,结束了三个月的学徒生活后,她拿到了二百多块的工资。满脸的幸福感。
有一位姑娘,和我一样没找着感觉,有天突然问我借十块钱,说是生活费告急。她人不丑,我就借给了她,她按时还了钱。
还有一位姑娘,打扮很入时,实在不像一名剪花工。后来我常在某高档酒店门口看见她。
再聊聊男孩吧!也是我们厂的子弟,比我强的是都适应这份工作,只可惜我不能融入他们的群体。有次和他们打麻将,我赢了二三十块,他们老欠着,我只能说算了,不打了。
内心烦闷,我在剪花时爱高声大气地唱流行歌曲。我还有一名“知音”,一位四十多岁的大姐,据说她是因为不听话被“发配”至车间的。我俩是车间里可笑的“歌王”。我爱偷偷溜出工厂的后门,独自一人在乱石滩上抽烟,想一些稀奇古怪的事。
说起来非常羞愧,我做剪花工的三个月,毁坏了几幅价值不菲的丝毯,有沾血的,有剪坏的,弄得师傅又花数倍精力来修理。替我修剪刀的师傅也开始给脸色给我看,也难怪,他的收入是和对应剪花工的业绩挂钩的。正在我不知道如何收场时,母亲出了一场不大的车祸,我就这样仓皇地离开了剪花车间。
时光荏苒,当日的心境与情绪早已不在。有时候想,年少时忧伤也是一种别样的美好。如今,纺织厂早已不在,我真诚地感激剪花车间,让初出校门的我感受到什么才是真正的生活。我甚至想念车间里的姑娘们,不知她们过得可好,是不是在某个地方跳起了广场舞?(笑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