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首诗里似乎看到芸芸众生在命运里的身不由己。
古希腊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盗取火种被束缚在高加索山数千年,俄狄浦斯杀父娶母的惊世骇俗,西西弗斯日复一日循环往复地推石上山,这大概就是命运最初的雏形和揭示。此刻,窗外暴雨如注,天地间“哗哗哗”地响着,白茫茫一片,如踩着鼓点的万马奔腾。而我手捧诗人雨舒的诗集,一首《道具》在此刻成为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符号。
开篇第一句“玩于掌股之间的不是你我”,直接开门见山,一如诗人率直的性格。这是陈述句,又饱含祈使句般的语气,其直接性和简洁性有效传达了诗人的意图和情感。诗人所要表达的正是命运这道玄学的扑朔迷离。通篇读下来再回溯开头,这句几乎就是一句反证——被玩于掌股之间的恰好是你我。
这开篇第一句几乎是个“凤头”,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如精准的投喂让读者产生了一窥究竟的猎奇心理。“是天地,是一滴雨或一棵树”,茫茫宇宙,自有一套法则体系在天地间运行,亘古不灭。“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衬托出人类的渺小,让人油然而生谦卑和敬畏。“是你随意的脚步,或多舛的人生/你纵然神法通天,都无法逃脱”,诗人雨舒以一个女性的视觉,摒弃诗歌的抒情性,向读者理性地阐释了个体生命的体验,让人深刻理解命运的高深莫测和瞬息万变。特别是“你纵然神法通天,都无法逃脱”这句,相当于为前面的客观叙述实施了一个主观性的总结,也完成了诗句之间一定的跳跃。在冷静的诗歌语言的推进中,仿佛读者也置身于命运的谜局,和诗人一起借助诗歌的力量冲破重重迷雾,一种打开天窗仰天长叹式的顿悟。由此明白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恰是命运最本质的基调,诗歌的带入感在读者的共鸣中找到了落脚点。命运神秘的面纱正在诗人的笔下,一层一层地被揭开,逐渐显露出诗歌睿智的内核,为诗歌注入了一定程度的思想钙质。世界就是一个草台班子,道具即将登场。“逃脱不了一滴雨赐予你的甘露/逃脱不了一条河在你面前的横亘/逃脱不了施舍和荣誉/更逃脱不了天灾人祸或美好爱情的降临”,生活从来没有两全其美,熊掌和鱼不可兼得。这是一组排比句,对比鲜明的表述机制,闪烁着辩证法的智慧与光芒。这既是对现实的观照,也是个人刹那间的感悟。命运的玄学让诗人有了自省意识,这种对命运的思考是诗人基于长时间的观察,格调不凡。带着几分静观,读者且把诗人看作是一位得道高僧,隐身于诗句背后,在为读者指点迷津。“一切,我们都得收纳”,一切,包罗万象。既有山重水复,又有柳暗花明;既有一马平川,也有荆棘满布。人世所有的悲欢离合、酸甜苦辣在我们有限的人生几乎尝遍。就像一句笑话,大概是说人活着活着就活成了一条裤衩,无论命运放什么屁,你都得兜着,哪怕它奇臭无比,还不敢轻易示人。在日常的写作中,诗人都会不知不觉地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语言谱系,这大抵就是诗人日积月累中风格的自我养成。读到这里也许才恍然大悟,为什么这首诗的标题叫“道具”。在充满变数不可预知的命运的棋局里,谁又不是一名过河卒子,如道具般受制于命运的摆布和困厄。 选择顺势,尝试接纳,这不是懦弱无能的消极对抗,而是世事洞察后的豁然开朗,是心如素简的自在恬淡,是随遇而安的人生态度。
世界本来就有“古老的敌意”,有人生下来的起点就是别人为之奋斗一生的终点。著名的“马太效应”——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命运的云诡波谲历来如此,信与不信从来由不得你。允许一切发生,然后接纳发生的一切,也许这就是诗人雨舒通过这首诗想要传达和反馈给我们的处世哲学。这使我想起了同样是女诗人的余秀华,她在诗歌《我是这世界的情人》中说的“我许你百花繁茂,岁岁枯荣/你允我掏心掏肺,不过百年”,心中的万千沟壑终归在午夜梦回时被自己悄然抚平,如今的余秀华活得通透而不拧巴。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青草一岁一枯荣。在造物主的手里,人人皆是道具。此时诗人雨舒也在掏心掏肺地进行着个人的表述,“如一个接纳道具的百宝箱/装下自己落入黑土/如一粒不起眼的尘埃”,人生一世,不过百年,最后无一例外都陷入永恒的沉寂。谁还不是来人间打个酱油,来去匆匆?在中国这个民族面前谈论生死好像并不讨巧,有些甚至对这个话题讳莫如深。而雨舒敢于打破这个禁区,正因为对命运这道玄学题有着清醒的认知,雨舒才忠于自己的内心感受,所以她的语言没有刻意斧凿的痕迹,读起来仍有不同寻常的感染力。通常个人直抒胸臆的诗,易流于浅显直白,会削弱诗歌的意境和语感,这就需要每个诗写者在语言艺术上自觉地规避此类风险。女诗人雨舒以雄性的思辨能力和客观冷静的笔触,破除了女诗人易陷入的魔咒。
年轻的时候我们不相信命运,总想着改变这个世界;年老的时候我们相信命运,尽量做到不被这个世界所改变。未来我们还将面对命运的十面埋伏,可即便在泥浆里摸爬滚打,也要踮着脚尖够着云彩写诗,坦然接受命运馈赠给我们的任何礼物,如同诗人笔下的那个“接纳道具的百宝箱”。无论身在何方,处于何境,“我们还会穿过命运的同一个拱门”(李元胜),我想曾国藩的十六字箴言——“物来顺应,未来不迎,当时不杂,既过不恋”,也许是雨舒这首诗歌最好的注脚。
一首诗就是一部生命史,一部生命史也是一场接受史。
附:雨舒诗歌《道具》
玩于掌股之间的不是你我
是天地,是一滴雨或一棵树
是你随意的脚步或多舛的人生
你纵然神法通天,都无法逃脱
逃脱不了一滴雨赐予你的甘露
逃脱不了一条河在你面前的横亘
逃脱不了施舍和荣誉
更逃脱不了天灾人祸或美好爱情的降临
一切,我们都得收纳
如一个接纳道具的百宝箱
装下自己落入黑土
如一粒不起眼的尘埃
(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