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叶诗歌《一个人的黄昏》,让一个敏感的悲观主义者掀起阵阵“头脑风暴”,如海浪般波澜壮阔。所谓共情,不是你被诗歌所感动,而是你在诗歌中看到了自己。《一个人的黄昏》,岂止是诗人一个人的黄昏,它是生而为人的我们都要面临的黄昏——在时间的漩涡中日渐显露和正在逼近的晚年。
诗人调动所有的感官和视觉,没有过多的前缀,平静地展开:“从东往西/一盏灯不停地追赶/忙于回家的黄昏。”貌似写实,表面上是空间位置的移动,其实是情绪的推进,也是为后面的诗歌结尾形成一种自然而然的过渡,以期完成诗歌的首尾呼应。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经过正午的鼎盛时期,然后一点一点下沉,直至没入地平线。落日如一盏灯,不停地追赶忙于回家的黄昏。诗人苦心经营的意境,让人浮想联翩。也许诗人更多的是表达自然界的黄昏,但诗歌如被异化了的摄像机,有人看到了岁月催人老,有人看到疲于奔命的普罗大众,有人甚至看到了自己被浓缩在这几句里的一生。自然三部曲犹如人生三部曲,青年—中年—老年,而人的认知和心态同样经历着三部曲。从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到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再到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诗人并不强行输出自己的观念,行笔之处保持着好诗歌应有的克制和含蓄,藏而不露,弥漫着淡淡的伤感。
紧随落日黄昏,晚霞粉墨登场。“二郎山上悬挂的瀑布/给晚霞包扎伤口”,拟人化的描述,趣味盎然又温馨异常。瀑布的银白,晚霞的橙红,色彩对比鲜明,让人印象深刻。诗人一贯的隐喻,把极具画面感的诗句上升到诗歌传统美学的高度,相当洗心和养眼。由此让人想到,那些来自自然与生活中的美好,不正如瀑布一样吗?与我们不期而遇,像“给晚霞包扎伤口”一样,也疗愈着我们在人世的千疮百孔。
人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老的?大抵就在频频回首往事中。诗歌第二节诗人移步换景,自然空间与现实场景亦步亦趋。“此时林里的鸟声/清点树上最后几枚柿子/居住多年的水鸦雀/第一误了归期。”诸多意象构建了一种乡愁,诗人在乡愁中仿佛找到了灵魂可栖的精神家园。乡下老屋恬静的自然风光,是诗人潜在的对家庭和谐的深度渴望。和谐稳定的家庭结构,或许将为我们的后半生保驾护航(但愿这不是我们的一厢情愿)。人生的多事之秋,常常囿于现实生活的种种无奈。磨难是上帝赐给每个人的礼物,只是礼物于人的轻重不同而已,诗人也不例外。未雨绸缪,也是无奈之下的智性选择。丰满的理想主义与骨感的现实主义碰撞的火花,在方寸之间,诗意气象万千。
千帆过尽,只留余生。“半截路与我/互为犄角/抵御来自被月光挤出的风。”历经岁月洗礼的诗人或我们,再多的意难平,此时都风烟俱净,内心开始笃定。“半截路”,无论诗人表达的是前半生还是后半生,都不影响诗歌的质感和读者的观感。世上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那些吃过的苦,经过的事,读过的书,遇过的人,都将融进我们的骨血,长成我们身体的一部分,与我们形成牢不可破的犄角,互为支撑,共同抵御生活的寒风。这些敏于心灵感受的诗句,直白而真诚,没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矫情和故作,恰如流弹般击中读者的心底,烙下苔藓般的痕迹。
“只是门前那一把木椅/不知什么时候/缺了一条腿”,这看似不经意的一句,却有着“四两拨千斤”的作用,在诗歌意象中堪称经典。对生命的思考是诗人内心忧患意识的觉醒,诗人指向现实,却并不批判现实。诗人规避了尖锐的硬词,像舒伯特的小夜曲,舒缓地陈述一个人面临晚年时的惆怅和隐隐的担忧。
谁的晚年不是一场凄风苦雨?我们的身体就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年久失修;像门前那把木椅,风雨侵蚀多年而残缺不全,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诗人以物喻人,技巧娴熟,木椅与开篇的落日所表达的意象虽不同,最后却殊途同归,首尾完美呼应。
虽然时间的长河不停地奔流,终将淹没一切人和事,但毕竟我们此刻还活着。如何度过余生,是我们每个人面临的终极命题。现实社会人口断崖式下跌,传统的“养儿防老”模式分崩离析,“少子化”的每个个体,这些鲜明的时代特征与我们每个人的命运息息相关。敏锐慎独的诗人已感觉到了,但我们很多人还在集体狂欢的娱乐至死中挥霍着越来越少的余生而浑然不觉—— 一种近乎行将就木时的“回光返照”,诗人试图以诗为杖,敲击人们麻木的神经,唤醒沉睡的你我。
浮生若梦。也许很快我们就会明白,在黄昏的路上踽踽独行,终是我们自己与自己的一场不离不弃。
“没什么胜利可言,挺住就意味着一切”,里尔克说的。
尽管如此,但我们仍然可以像诗人一样早起去迎接每一场晨曦,傍晚在河边走一走,看西下的夕阳;感受真正的黄昏的来临。与天空完成一次对视,然后静静地打量自己,对身处黄昏的我们如何安度余生,将获得更多的来自自然与生命的启示。
一个人的黄昏
晨叶
从东往西
一盏灯不停地追赶忙于
回家的黄昏
二郎山上悬挂的瀑布
给晚霞包扎伤口
此时林里的鸟声
清点树上最后几枚柿子
居住多年的
水鸦雀,外出觅食
第一误了归期
半截路与我
互为犄角,抵御来自
被月光挤出的风
只是,门前那一把木椅
不知什么时候
缺了一条腿
(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