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次到青川，多次听说唐家河，以为是一条人工打造的山沟，利用山区景色、民居及别样的生活气息，招引外面的人去歇凉避暑，做点旅游买卖而已。这次受邀再访青川，其中一个主要参观点位即是唐家河，心中仍作如是想，一路兴致都不高。
在清溪古镇吃了晚饭，往唐家河进发时，天已黑尽，除车灯映照出狭窄的路面和两旁模糊的树影外，什么也看不见，索性打起了瞌睡。一觉醒来，便到了一个名字拗口的酒店——森氧美墅。登记住宿时，发现旁边立着一个水牌，上有醒目的提示语：夜间羚牛出没，禁止单独外出。进了房间，床头柜上也立着小牌，仍作此般提醒，心里就觉得怪了：唐家河不是一个歇凉避暑的山沟么？怎么会有如此生猛的野生动物出没？赶紧掏出手机来搜索。结果吓了一跳：原来唐家河并不是为赚点旅游小钱而人为打造的等闲景区，早在1978年就经国务院批准，成立了省级自然保护区；1986年，又升级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区内生物资源富集，有动植物3700余种，有大熊猫、川金丝猴、四川羚牛等24种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还有银杏、珙桐、红豆杉3种国家一级保护植物。至于国家二级保护动植物，则多达百余种，被誉为“天然基因库”“生命家园”和岷山山系的“绿色明珠”，是全世界低海拔森林生态系统野生动物遇见率最高的地区之一。正惊诧之际，采访群里突然有人发了个小视频：在酒店的围墙外面，发现了一只羚牛，在夜色里瞪着绿莹莹的眼睛，与人对视！我这才明白，唐家河是个怎样幽深富集的山沟。不觉为先前的自以为是和浅薄汗颜。
次日天亮，我走出屋去四处搜寻，看能不能邂逅那凶猛的羚牛，结果一无所获。深秋的唐家河，气温已低至摄氏几度，草坪上霜露涔涔，野地里冷风飕飕，如寒冬般凛冽。酒店两旁山岭上绵延站立的树林，也显得有些萧索和冷寂，毫无野生动物出没的迹象。那个小视频里的羚牛，很可能是先前拍的，并不是昨晚的真实故事。但我对野生动物的强烈兴趣，却被激发出来。
吃了早饭，一行人坐着景区的观光车，继续往山沟深处行进。观光车右侧是密闭的玻璃窗，左侧供人上下，敞开着。我以为是去看野生动物，就捡左侧的位置坐下。谁想冷风卷涌而入，没行多远，即全身寒气蕴积，手僵脚凉。沿途细观两旁的山野、树林，静悄悄的，连只鸟影都看不见，连声鸟鸣都听不着，哪有什么野生动物的影子？！于是心生疑惑，问当地文友：我们去看什么？文友答：看阴平道，爬摩天岭。疑惑更深：来唐家河，不看那些有名的野生动物，去看什么道，爬什么岭？但又不好意思直说，只能客随主便，强忍着冷风的刀砍斧削，在一派萧索荒寂的山色里，径往深处去。
最后，观光车在一个保护站前停住，大家下车步行。走不多远，即见路旁立一巨石，上刻“阴平古道”四字。巨石后面，有一条石板铺砌的小道，斜斜向上，往山岭深处伸去。想来，这就是阴平古道了。
自古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但也有几条道，与北边的秦地相通。耳熟能详的，是金牛道，其次是米仓道和荔枝道。阴平道，还是第一次听说。于是就在那石板铺砌的山道上缓步而行，掏出手机来搜索。结果又被吓着了。不是被它的偏僻与险峻吓着，而是被它在一千多年的时间长河里，在中国西部风起云涌的大历史中，所扮演的奇特角色，震骇了。
阴平古道起于阴平郡，即今甘肃文县的鹄衣坝，终于四川平武县的江油关，全长265公里。陈寿在《三国志》里记述，阴平道七百里，是因为当时以360步为一里。今天的一华里，约等于三国时的1.33里。陈寿的记述准确无误。但阴平古道形成于何时，相关资料没有明确记载，推测不会晚于先秦。先秦古道大多用于军事，且由国家出资修筑，然阴平古道不同，是由沿线山民、农民逐渐开辟出来的，目的是便于相互往来与货物交易。用今天的话说，并非国道，只是乡路。然而，就是这么一条民间开发的乡路，竟被后来的兵家发现，用作征战与杀伐的蹊径，屡屡上演战争的奇迹，将其军事价值发挥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时至今日，阴平古道沿线还保留着众多古战场遗迹，史书上也记载着相关战事，仅看资料，就让人目瞪口呆、动魄惊心。如甘肃天水境内的木门道，俗称峡门，东西两面雄山对峙，壁立千仞，状若天门，窄处仅一小道可通，有一将当关、万夫莫开之险，自古是街亭、上络（天水古称）南入祁山的重要通道。公元231年春，诸葛亮率蜀军第四次北伐，即经此门，包围了祁山。魏主曹睿命司马懿出师御敌。司马懿知蜀军远道而来，粮草有限，故凭险坚守，拒不出战。后蜀军退兵，司马懿急派张郃领五千兵马追杀，诸葛亮在木门道埋下伏兵，两边高崖万弩齐发，重伤魏军，张郃中数箭，落马身亡。故《三国志·张郃传》载：“诸葛亮复出祁山，诏郃督诸将西至略阳，亮还保祁山，郃追至木门，与亮交战，飞矢中郃右膝，谥曰‘壮侯’。”今木门峡内仍存张郃坪、张郃墓和纪念诸葛亮的祠堂。后人将这两个战争对手并存缅念，其用意令人深思。然，千古多少事，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阴平古道也未能脱此魔咒。
七百里阴平古道最为险要处，当属摩天岭，位于川、陕、甘交界处，有“鸡鸣三省”之称，海拔最高达4000余米，岭北坡度较缓，岭南则峭壁悬崖，几乎无路可行。下岭便是幽深平缓的唐家河。公元263年，这里上演了一场奇妙的历史大戏，彻底改变了中国西部的政权格局。据《三国志》记载：这年，晋文帝司马昭命钟会、邓艾领兵伐蜀，被蜀汉大将姜维堵在剑门关外，无法前进，邓艾回军阴平郡，走数百里小道，到达摩天岭，率军“裹毡而下”，直插平武的江油关，继而攻破绵竹，进抵成都，逼迫蜀后主刘禅投降，灭了蜀国。神机妙算的诸葛亮可能也未想到，曾助他多次出奇兵北伐的阴平古道，最终成了蜀亡的一副毒药！但历史并未就此终结：一千一百零八年后的明洪武四年，朱元璋命傅友德为征虏前将军伐蜀，率步骑出秦、陇，入阴平古道，攻破摩天岭，进入蜀地，统一四川。又五百六十四年后的1935年4月，红四方面军发起嘉陵江战役，在摩天岭与国民党军胡宗南部和川军邓锡侯部，血战十余日。今摩天岭尚存一草坪，其草特异，遍开红花，山风吹过，像一面巨大的红旗漫山招展。当地人说，这里原名叫“大竹垭子”，草都开白花，自从红军在这里打仗后，就开出了红花。再十四年后的1949年12月，中国人民解放军发起西南战役，第一野战军（前身为西北野战军）的部分军队，也经阴平古道翻越摩天岭，长驱直入，解放了成都，粉碎了国民党军企图盘踞西南负隅顽抗的黄粱美梦。
我没想到，看似荒寂平淡的唐家河，竟与中国这么多重大的历史节点相关联，竟在荒僻的古道上与坚硬的崖石间，镌刻着一部战争大书！巧的是，半年前，我在四川人民出版社出了一部叫《太平花》的长篇小说，借四川抗战和日军对重庆、成都等地进行狂轰滥炸所造成的人间惨剧与重大伤亡，试图对战争的根源、战争的本质及战争与和平的哲学关系，作一番探索与思考。
天气薄阴，有浅淡的阳光洒在崎岖的古道上和两旁疏寂的山林里。我没有看见任何野生动物的影子，只看到一些战争遗迹标牌，如落衣沟、邓艾裹毡处等。驻足观望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人类已经意识到保护自然、保护动植物的重要性了，并不惜财力、人力设立了许多自然保护区，但人类该由谁来保护呢？人类之上，没有更高级更强大的生物了，人类是无法指望谁来保护、谁来拯救的。人类只能靠自己了。
就此而言，人类远比自然界里的野生动物，还要脆弱，还要孤独。（黎民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