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一顿酒,徐老焉跟王老倔就和解了。
下午,王老倔正在老院子的废墟里翻找什么。翻了半天,在一堆烂砖头里找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镰刀出来。王老倔把镰刀拿起来看了看,用手指试试刀锋,嘴角撇了一下,手一扬又扔了。镰刀碰在一块砖头上,“当”的一声。王老倔啐一口痰,又去别处翻找。
这时候徐老焉来了,手里拎着酒和菜。徐老焉是专门来找王老倔喝酒的。徐老焉看见王老倔,老远就喊:“老伙计!找啥呢?”
王老倔看一眼徐老焉说:“没找啥。”又说:“你来干啥?”
徐老焉说:“找你喝酒。”说着,扬扬手里的酒和菜。
王老倔说:“找我喝酒?你睡磨子上——想转啦?”
徐老焉笑了一下说:“就是想找你喝酒。”
王老倔也笑了一下,四处看看,说:“在哪喝?”
徐老焉看见院坝里躺着一块石板,说:“就这当桌子。”
酒菜放在石板中间,两个尖瘦的屁股坐在石板的两个对角,就妥了。
菜是花生米、豆腐干。酒是自酿的玉米酒。伸手折两段树枝棍儿,就是筷子。两个矿泉水瓶当酒碗,一人手里拿一个。
客气几句,就开始吃菜、喝酒。
住前院后院,但两个老头很多年没这样一起喝过酒了。曾经,他们经常一起喝酒,徐老焉推了豆花,要喊:“老倔!喝点。”王老倔乐颠颠过来,说:“豆花下酒,安逸。”王老倔煮了盐蛋,也喊:“老焉!整几口。”徐老焉剥着盐蛋说:“盐蛋下酒,资格。”喝着酒,聊着天,天气、庄稼、鸡鸭鹅;有时候也聊张家媳妇贤惠、李家儿子败家、赵家小孙子聪明之类,其乐融融。
两个老头的关系出现裂痕是因为徐老焉家一棵柿子树。一次徐老焉喊王老倔过来喝酒,喝着喝着王老倔就提到了那棵柿子树。王老倔说:“老焉!把你家那棵柿子树的枝丫修整一下,阴了我家的地了。”
那棵柿子树原来长在林盘里,太阴,长不好,每年结的柿子稀稀拉拉的,很小。为了多收一些柿子,徐老焉就把树挪出来,栽在前面篱笆墙边。挨篱笆墙是王老倔家的一块地。柿子树下,是有巴掌大一块地的庄稼长得不好,比别处的矮不少,焉里巴叽的。
可徐老焉觉得,树栽在自家地盘上,为啥要修整枝丫?
挪出来后,那棵柿子树就一天天变样,挂果也一年比一年多。修整了枝丫,会少收不少柿子。
徐老焉说:“哪阴着你家地了?”
王老倔说:“明明阴着了。你看不见?”
那天,王老倔连杯子里的酒都没喝完就气呼呼走了。
有了柿子树这个“结”之后,两家又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闹过不愉快,徐老焉家的鸡啄了王老倔家的菜,王老倔家的鸭糟蹋了徐老焉家的苗……怨气在两个老头心里一点点堆积,后来,见面连话都不说了。
每年徐老焉收柿子的时候,王老倔都在心里骂:“吃了中毒拉稀!”
今天,两个老头都想和解。
喝了一阵酒,徐老焉和王老倔都红了脸膛。徐老焉说:“老伙计你说!当年,为了几个柿子,我咋就那么不明事理呢?几个柿子值多少钱呀?嗨!”
王老倔说:“我也是得理不饶人。巴掌大一块地,阴了就阴了,有啥了不起的?未必那块地能长出金娃娃?”
“过去的事了。”
“过去的事了。”
两个老头相视一笑,矿泉水瓶“咔”地碰一下,对着瓶嘴喝了一口。
几十年的感情了,又是为一点小事,有啥不好化解的呢?几句话、几口酒、几个眼神,两个老头心里就铺满春天的阳光。日子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不,比过去还要敞亮、还要愉悦。
徐老焉红着脸膛喊:“吃菜!”
王老倔红着脸膛喊:“喝酒!”
酒撵话,两个老头的话越来越多。徐老焉说:“老伙计你说!那时候,人的心眼咋都那么窄呢?鸡毛蒜皮的事也往心里去,像吃了天大的亏。”
王老倔说:“咋不是?成天尽盘算些小零小碎,没别的。”
“唉!没球意思。”徐老焉叹口气说。
“有啥意思!”王老倔说。
矿泉水瓶又“咔”地碰一下。
说得差不多了,目光都在院子里乱瞄。有啥可瞄的呢?一地破砖残瓦,树砍了,竹子也砍了,院子前面的路也被挖掘机碾得稀烂,前后院都一片狼藉。“老房子没了。”徐老焉说。
“没了。”王老倔说。
叹口气,又喝了一口酒。
后来,两个老头说到了社保。徐老焉问:“你多少?”
王老倔笑着用手比划了一个数字。问:“你呢?”
徐老焉笑了一下说:“一样。”
“上个月孙子买了一台电脑,我出的钱。”
“上半年老婆子换了一个智能手机,也是我出的钱。”
沉默片刻,徐老焉突然说:“想起都笑人!几个柿子算啥?现在每个月的社保都用不完。”
王老倔说:“咋不是?巴掌大一块地,现在哪个稀罕。”
天色越来越暗了。
酒喝完,天也快擦黑了。两个老头站起来,身子都轻轻摇晃了一下,然后他们相互搀扶着往外面走。“天黑了。”徐老焉说。
“一顿酒喝到天黑。”王老倔说。
都笑了。
两个老头的眼里,闪烁着新小区的一片灯火。
(刘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