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五月,碧蓝天色宛如打开的蛋清,柔柔流动。
在五月的天色里,我对大地凝视。
婆娑荷叶在清池里摇曳,它是植物王国里的翩翩君子。齐刷刷如一把筷子竖立的稻苗伸向天空面对五月的阳光,稻田的心,开始萌芽秋天收获的梦。
在五月里,有一个从古代河流里一直流淌到今天的节日——端午。它如艾叶一样,在我的生命里散发着淡淡清香。
天幕里浮现的端午节,浇灌着我生命的田园。
1981年6月,那年我12岁。“娃,我给你和妹妹包粽子吃!”端午来临的前两天,我妈大声说。她刚把生产队里的水牛牵回家系在门前树上,我在树下做作业。我妈利索地进了屋,捣腾着屋里的米罐。米罐里,却早已空空。我妈随即转身说:“娃,我去你婶婶家,借糯米做粽子。”我妈风风火火迈开脚步,腿肚子上还沾满田里的稀泥。
在去婶婶家的山坳边,我妈一个趔趄,身子往前一扑,滚下了山崖。后来,是婶婶一家人用担架抬上我妈,去了十多里外的公社医院。我妈腿摔断了,要动手术。她痛得龇牙咧嘴,却大声喊着要回家。
我跌跌撞撞赶往医院,抱住我妈哭。我妈连声说,娃娃别哭、别哭,端午节,要吃上粽子哦。
婶婶按照我妈在医院的吩咐,端午节那天来到我家,给我们一家人蒸上了香喷喷的粽子……
“你看,谁来了啊?”县城中学的寝室,一个姓高的同学在门外大声唤我。
那是高三那年初夏的中午,我没午睡,正为一个月后的高考做最后冲刺。我在江边发过誓,发誓要离开那个穷山沟,考上大学,住上楼房,喝上豆浆。
我抬头一看,那不是妈吗?她挎着一个竹篮,竹篮上搭着一张白帕子。
“妈,您怎么来了?”我有些难为情地搂住我妈。
“哎呀,娃娃,今天是端午节嘛,妈给你送粽子来了,让寝室里的同学们都尝尝。”六十多里路啊,从乡下到县城,坐车又乘船,我妈就是为了给我送这一篮粽子。
那天,我妈临走前,颤抖着拿出一个打结的手帕,一层一层解开,塞给我16元钱,连声叮嘱:“娃,要考试了,在学校多吃肉啊……”
我目送我妈矮小的身影慢慢穿过校园林荫。走了好远,妈还在回头向我挥手,我却看不清她了,我已是泪眼模糊。
一个月后,我参加高考,落榜了……
江面上鼓声震天,一艘艘龙舟如离弦之箭,在波涛汹涌中奋力向前。岸边的人山人海中,我和杨相拥着看县城江面上的龙舟大赛。那是1992年端午节,我23岁,在《星星诗刊》上已发表了3首小诗,同时我还是小镇上一个不起眼的小干部。
那年端午,是我人生中一个诗意的节日。端午节,县城的城门,正式朝我打开。那天,我第一次去了杨的家,此前的日子,我和杨爱得辛苦,像疲倦飞奔的鸟,却一直没有落脚的树桠。而那年端午节,一直阻挠我们来往的杨的母亲对女儿说了一句话:“让他来家一起过端午吧!”那天,我在杨的家里吃着粽子。吃着吃着,我走到窗边,望着车水马龙的县城大街,流下了幸福的泪……
雷电霹雳,大雨倾盆。我和一群诗人来到了湖北秭归县城,那是屈原的故乡,一个古典的小城,在长江北岸卧牛山下,四周城墙环绕,形似一个倾斜的葫芦,所以也有“葫芦城”之称。我和一群诗人,在波浪滚滚的长江边,朗诵着诗歌,泼酒于江面,祭奠诗人屈原。这是1999年端午节,我和一群诗人决定在端午节去屈原的故乡看一看。“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悲愤的千年《离骚》,在大雨声中奔腾……
记忆中还有一个端午节,一群人在山庄大院里深深鞠躬,为数万亡灵祈祷安魂。这是2008年端午节,召开一个诗友的诗歌研讨会,由一个文友提议,对一个月前那次天崩地裂中逝去的亡灵进行悼念。他们,曾经是我的四川老乡。端午那天,我们集体朝汶川方向眺望……
“侄儿啊,你虽没有写出《红楼梦》,我活着能看到你写的书,也够了!”这是2014年的端午节,我回乡时把新出版的小书送给82岁的堂叔,他呷了一口老酒,对我这样赞扬。
“老头儿,你还是回来吃吃粽子噢,我们等着你。”这是2022年端午节,妈妈把自己做的粽子端上了桌,喃喃呼唤爸爸虚空归来与我们一起过端午节。在那一年前的秋天,爸爸隐入了尘烟,他在云层里凝望着人间。
(李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