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一座城，这座城市浸透了生命的骨血，与回望赐予我们生命的祖先一样，祖先们的身世浮沉，一直沉甸甸地悬挂在我们心头。所以那些发黄的家谱，让我们记得生命的来路，生命链条一环一环代代传承。
溯流而上，用文字去梳理一座城市的历史文脉，为一座城市写下一部深情的传记，这是对一座城市的感恩。一座城市，也因为文学富有温度的书写而厚重，在历史的天幕中经久闪耀。
这些年来， 生活在城市的一些作家，相继为城市立传。叶兆言的《南京传》，邱华栋的《北京传》，蒋蓝的《成都传》，叶曙明的《广州传》《中山传》……这些沉沉大著，置放于我的书桌上，让我与这些城市尘缘未了，在阅读与冥想中常常隔空凝望，长久出神。
蒋蓝为成都写了9部书，近百万字的《成都传》更是浸透了他融入心血的书写。蒋蓝这样表达他写《成都传》的初衷：“城市传应该像人物传记一样，赋予它七情六欲，凸现城市的性格。”在《成都传》里，横跨四千年历史时空，涉及地质、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方方面面，工程浩大，头绪繁杂，作家用历史上重要人物的依次出场，立体呈现出这座城市悠久的历史脉络。
浮现起成都的容颜，闪现记忆屏幕的，大多是历史上那些文人墨客熠熠闪辉的文学书写。而今，留下司马相如传说的驷马桥、琴台路，忧愤杜甫留下的杜甫草堂，它们都是成都历史线装书上厚厚的一页。作家巴金的长篇小说《家》《春》《秋》，也是以成都生活为大背景，成都则为敬仰的巴金老先生保留了两个供后辈们长久怀旧追忆的去处。一处是慧园，它的原型是《家》中的高家花园；一处是巴金文学院，里面是巴金先生一生的文学足迹。今年已108岁高龄的作家马识途，一辈子的文学书写大部分都是围绕着母城成都进行，在他的文学作品里，关于成都的方言、民俗栩栩如生。成都，是一个作家云集的都市，有关成都的文学书写，让成都成为一座更为亲切贴心的城。
想起一座城，那些古今文人的文字，成为我们靠近它港湾的缆绳。在浩如烟海的古代诗词里，星斗般的文字让城市穿越历史长廊迢迢而来，让我们今天凝视的眼神深邃明亮。在现当代作家中，老舍的小说与戏剧里对北京的入骨描写，让京味十足的这座都城永久活在了历史里，都市里也升腾起袅袅乡愁。上海的张爱玲、王安忆、金宇澄，天津的冯骥才、蒋子龙，银川的张贤亮，西安的路遥、陈忠实、贾平凹，济南的张炜，南京的苏童、毕飞宇，沈阳的鲍尔吉·原野，大连的邓刚，厦门鼓浪屿的舒婷……几乎每一个城市，都有几个代表性的作家，他们用文学的书写，赋予一座城市丰富鲜活的灵魂。
作家与城市之间是相互馈赠的。一座城，给予一个作家生命的骨血，那么回报这座城市的，就是用文学的表达，让城市存活在记忆里、横卧在历史中。
那年春天我去杭州，这座温情的都市里，如今还飘荡着一个古代文人衣袂飘飘的豪放身影，有条马路叫苏东坡路，有条河堤叫苏堤，有道美食叫东坡肉。苏东坡与杭州，已血肉一样相连，仅仅是诗词，他就为杭州倾诉了300多首。在春山春水含笑的杭州，夜里我梦见了苏东坡，他在窗外吟颂“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这是他献给西湖的情诗，他为西湖就写了160多首。当然，让杭州人感念不已的不仅仅是苏东坡的诗词， 还有他为这个城市留下的治理功绩，比如苏堤上的“六桥烟柳”，如今的它还宛如绸带轻轻束住了西子湖的腰身。
苏州是我心心念念的一座城市，那座城市里有我敬重的一个作家，他就是陆文夫先生。那年去苏州出席一家杂志社的笔会，我见过先生。见到他的那天，先生瘦骨峥嵘的脸上，一双眼睛清亮如山泉，又幽深似古潭。看我们来了，微微欠身，朝我们每个人望了一眼，双目炯炯，却没有笑容，难怪苏州的一位作家说，先生有不怒自威的气度，他的做人、做文，都有雄强方正的内核，有清淡如茶的一面，也有沉郁似酒的一面。这话确实形象。那天我们围坐在先生周围，的确能感受到他身上老苏州城庄重古雅的气场。而今，陆文夫先生已离开尘世18年了，但他的老灵魂还寄居在苏州人柔软的心田中。在陆文夫的《老苏州》中，有这样的文字：“苏州，这古老的城市，现在是熟睡了。她安静地躺在运河的怀抱里，像银色河床中的一朵睡莲。”这也成为老先生的写意人生。他熟睡了，成为运河河床中的一朵睡莲。他醒来时，是苏州老城里一棵站立的树，树叶在风中沙沙沙地轻轻摇动。这个一生匍匐在苏州城散发古风漫漫气息的作家，他对苏州味道终身缠绵，写下了《美食家》等经典作品。在他的文字里，我浮现出他穿过古苏州城的身影，他到陆稿荐去买酱肉，到马永斋去买野味，到五芳斋去买五香小排骨，到采芝斋去买虾子鲞鱼……他穿着步鞋缓缓穿行在老苏州的庭院深处，这里、那里传出织机的响声，那沙沙沙的是织绸缎，那吱呀嘁嚓的是织章绒，苏州的绸缎和弹绒，像蓝天上嵌着彩云，像朝阳、像晚霞、像薄暮升起的轻烟……
再眺望一下世界上那些“文学之都”，雨果笔下《巴黎圣母院》的钟声还在巴黎悠远回荡，伦敦的剧院里还在演出莎士比亚的戏剧，歌德的巨著《浮士德》留下了法兰克福那一群知识分子浮雕般的形象，莫斯科的博物馆里还藏有托尔斯泰的手稿……这些伟大文豪的灵魂书写，让这些城市光耀不朽。
文学，让一座血肉丰满的城市灵性飞扬，让一座城市在大地上结下丰硕果实，品尝这些醇香果实的人，在无限绵延。
（李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