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邀我到都江堰品尝野菜,说是阳春三月,正是菜香味鲜时;紧接着又发来一篇文章,鼓吹“在春天,吃野菜才是正经事”。
尝鲜之处名为水坝崖野菜馆,在蒲阳镇一个小山村里。野菜馆倚山而建,说是建,准确说应该是改建。这里原本是主人的农舍,在院坝打了水泥地坪,屋里摆上餐饮桌椅,门口挂起招牌,便有了饭馆的模样。院坝的角落里,有几棵高大的水冬瓜树,似乎是专门留下来作为景观的,但水冬瓜树显然没有理解主人的意图,依然如从前一样不受约束,树兜挨挨挤挤,枝丫随意乱窜,样子长得很野。野菜馆四周阡陌纵横,金黄的油菜花已过了初绽的优雅期,开得花枝乱颤,一阵花香乱窜,顺着阳光挤进野菜馆,也挤进我们的心里。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把许浑那句“村径绕山松叶暗,野门临水稻花香”改成“村径饶山野树乱,柴门倚山菜花香”。
野菜馆的老板,也就是农舍的主人,三十几岁,个子不高,满口都江堰口音,说话稳稳当当,眉眼之间满是敦厚实在。我以为,别人开餐馆都在城里,选那人多好挣钱的地方,哪有选在乡野山边之理?老板说,野菜就得野生的,大山是野菜天然生长之地,野菜馆开在山边,现采现品,吃的就是个“野”。这话让我想起在城里也吃野菜,一盘盘端上桌,水嫩嫩、娇滴滴,据说都是大棚里养出来的,哪有一丝敢叫“野”的味道?
中午开饭时,老板上了满满当当一桌子野菜,数了一下,八九个品种。老板说,当地野菜有好几十种,山里一年四季都有,季季都有新品种,野菜馆只吃当季的。野菜用山里的泉水冲洗灰尘,嫩油油几乎没有清洗的伤痕,叶片立铮铮的,叶片上的绒毛也是立铮铮的。撑在菜篮里的野菜,似乎知道马上要成为美食,使出浑身力气,张牙舞爪地与我们争锋对峙。一桌子的人兴奋起来,开始猜测野菜菜名。我是几乎一种也叫不出,一位小时候生活在山里的朋友认出了竹叶菜,激动地讲起很多年前采摘的经历。一时间,那盘竹叶菜被他讲成了焦点。
但桌子上真正的焦点,却是那一篮子藿麻。藿麻对着我们龇牙咧嘴,浑身白晃晃的芒刺,如钢针一般密密实实,让在座的人不禁浑身一寒,不由得回忆起小时候被蠚的感受。藿麻长在路边,一不留神挨上了手啊、脚啊,便如针扎一般,皮肤上长出一大片红肿的疙瘩,又痛又痒。小时候,我曾经听长辈们讲藿麻的故事,说张献忠当年一踏进四川便被藿麻蠚了,一气之下放出话来,说四川的草凶,人肯定也凶,要杀光四川人。虽然是个传说,但藿麻的杀气却真实地留在了我童年的记忆里。其实,野菜一上桌,我们便认出了那盘气势汹汹的是藿麻,但都不开口,不敢相信藿麻会成为今天餐桌上的一道菜。
老板说,藿麻作为一道野菜,水坝崖算是首创。据说,有一次他和几个朋友吃火锅,打赌敢不敢吃藿麻。他一想,藿麻再厉害,在上百度的火锅里一烫,茎茎叶叶都耙了,还怕它蠚人?结果一试,不但不蠚人,还滑嫩可口,吃起来别有野趣。再一查,发现藿麻竟是一味中药,在《本草纲目》中就有记载。从此,水坝崖野菜馆便多了这道镇馆之菜。
我们小心将藿麻倒进锅里,藿麻挣扎几下,很快便偃息旗鼓。随着雪白的骨头汤上下翻滚,藿麻的叶片变成深绿,软软的刺在汤里泛出一层密密的亮晶晶。因为恐惧藿麻的阴影,我有些犹豫,迟迟未敢动筷子。不一时,所有的朋友都大快朵颐起来,我试着夹起一棵,一入口便有一种软软的粗糙在口中摩擦,很快,一缕清香在舌尖打转,与一股淡淡的腊味会合后,泛起一丝细细的甜味。煮熟的藿麻不蠚人,服服帖帖顺着喉咙咽下去,那种感觉,便如春天里驯服狂野的骏马一般。
野菜是有野性的,这种野性似乎不会因为高温的碾压而屈服,比如藿麻的粗涩,竹叶菜的脆嫩,铧头草的润滑,还有水芹菜独特的芹香……但水坝崖的野菜,一入骨头汤,便被一种莫名的力量驯服,浑身的野性只留下美妙的野味。一位朋友说,水坝崖的野菜味道野得很特别,有一种难以抗拒的腊味。
煮野菜前,老板在铜锅边上码了一层山腊肉。山腊肉切成整整齐齐的细条,半肥瘦,瘦的殷红,肥的晶莹。锅里氤氲的蒸汽一起,便盘绕着腊肉飘摇,然后裹了腊味潜入汤里,再浸入野菜。老板说,腌制腊肉的猪肉是自家养的跑山猪,吃的是山里的野草,自带野性。我恍然醒悟,这应该便是那股驯服野菜的力量。
见我们吃得高兴,老板又端来两盘藿麻。倒进沸腾的汤里,藿麻瞬间温顺起来。这一次,我不再迟疑,我知道,要想正经地吃野菜,必须得有一股野性。
(周建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