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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归来望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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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从大地上遥望的那一轮月亮,它的年龄已经46亿岁了,这年代足以让沧海变成桑田多少次。这一轮老月亮,无论阴晴圆缺,其实都与人类同在。

一年之中,在中秋,大地有一层季节落下的包浆,山温水澄,一轮明月升起在如水清洗过的夜空,在城市与乡村,在关山万重的旅途,迸发出最明亮的光芒,把我们内心的门咿呀一声打开。走,去看看月亮。

这一轮中秋的皎皎明月,其实升起在我们广袤的心空,把万千情愫,寄托在距离地球38万公里的皓月里。

在我们一生中见过的月亮里,哪里的月亮最让人难忘?是故乡的月亮,它把模糊的岁月唤醒,把浑浊的记忆照亮。

中秋夜,故乡山顶上的那轮月亮,一直还浮现在少年时代的上空。12岁那年的中秋夜,我沿着一条月光洒满的山路出走了,灌木丛里的昆虫唧唧唧响成一片。

任性冲动的少年,到底要走到哪里去?秋天的黄昏,少年坐在青瓦屋门槛边,望朦胧远山薄雾隐隐,少年有了那个季节里的心事,他想一个人去远方。这故土山坳里的日子,有时让人感觉近乎于囚禁。

我望着天上月亮,月亮走,我也走。月亮在夜露中洒下的清辉,变得有些凉了。半夜,我找到山路旁的一个山洞里去睡觉,准备明天在晨光中继续前行。我要徒步去县城,然后去更大的城市。至于上学,我觉得已经没必要,行走大地,也是去打开一本阔大的书。凌晨时分,我被一群打着火把的人惊醒了,听见有人高声喊我的名字,松涛声中听清楚了,是三叔的声音。

我从山洞中跑出,大声叫:“三叔,三叔,我在这儿。”山洞里的露水,把我的衣衫打湿了,我蜷缩着身子,从簌簌掀动的枝叶缝隙中去望那一轮月亮,它在深夜里更亮了。疲倦之中我已经不想去县城了,大城市的路肯定还远,它远不是一个少年的脚步能够抵达的。

我跑到山路上,三叔冲过来,一把搂住了我,他喘着粗气喊:“你这个娃娃呀,要把你爸妈搞疯啊!”我被一群高举火把的人簇拥着回家,天上明月下,地上的火把在风中燃得呼呼作响。

我妈颤抖着身子,扑过来抱住我,带着哭腔问:“二娃,妈是不是没好好待你,你要离家出走?”我惭愧地说,妈,我错了,只是想出去看看。我躺在床上,透过木窗看那轮月亮,月亮似乎咧开嘴,在嘲笑一个少年的幼稚举动。一块薄饼带着芝麻的香气塞进了我嘴里,歪头一看,是妈。“二娃,这是你三叔给你的,就一个饼子。”早晨起床,我走到屋后山坡上,望昨夜月亮,早已经隐入云层不见踪影。我家的屋顶,鱼鳞一般在秋风泛动,这是我的家。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去看城市的月亮。

前年中秋节前夕,少年时代的几个乡下伙伴,在微信朋友圈里早早晒出了一轮明月,那轮明月不是故乡上空的,它采自网络中让无数人仰望的中秋月亮。我留了言,回老家吧,看一看那轮山顶上空的月亮。

中秋夜,少年时代的三五个伙伴,而今已到了两鬓间悄然飞霜的中年季节。我们沉默着坐在山梁上,带着中年人难言的羞怯再望向那故乡久违的明月。从当年那条山路上离开故乡的少年们,已经有很多年了,没有带着纯真清亮的双眸,去好好望一望这轮明月了。在城市,或许我们都有了某些世俗意义上的收成,但一双眼睛,在灰尘滚滚中已经被磨练得浑浊而世故,美好的月光其实已经被我们辜负了。即使望一望月光,也是在心事重重中潦草地完成,更多时候,是在紧张地望着网络屏幕,生怕漏掉了一个消息。网络在重构我们的神经系统,没有了明月一样的心情,过往时光只能成为苍白底片,有时连一次显影的机会也没有。

那夜,故乡的月亮还在,浩淼月光倾洒在刚刚秋收后的田野,发出令人迷醉的大地乳香气息。我说出了12岁那年中秋夜出走的秘密,我是有些厌倦故乡的贫困了,开始唾弃那些一辈子在泥土里翻滚的乡人,我要去离这里更远的地方,打开一片少年的新鲜天空。中年男人们一声轻叹,纷纷说起当年都有这种想发奋离开故乡的强烈感受。

离开又归来,初心上或许已生了一层厚厚老茧,但时间盛放的这个容器里,而今沉淀下来的,还有那一片少年的月光,它也曾经被我们忽视和嫌弃,在经过了熙熙岁月的天光云影后,故乡的月亮,终于被我们变得宽厚慈悲的心肠接受了,拥抱了。我承认,这是中秋月光的天赐。(李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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