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说:“把水杯端起来。”
一杯玫瑰花茶放在茶几上,已经被她遗忘了好几个小时。她哆嗦着端在手中,问:“做啥呀?”
“一饮而尽。”
她小声嘟囔,又把人当小孩。抿了一口茶,随后又捧起一本书。
“傻样儿!”老头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她有点懵。老年痴呆,初步诊断,记忆力减退,迟钝。整日闷在家里。儿女要她锻炼身体,她不乐意。惟有老头的话,她听得进去。一辈子,他是她的百科全书。
“坐在后座。”老头说。
“去干啥?”
“到了就知道。”
好吧。坐在自行车上,老胳膊老腿,好像不大听使唤。车轮滚动,风拂白发,穿过城市的喷泉。街道两旁绿柳匝地,风景独好,真有种隔世之感。
千米之外,小城公园。闹中取静。有市民散步、健身,还有一位老人,精神矍铄,自个儿在花丛间打太极,一招一式如入无人之境。
“停下,歇会。”她看着石凳,低语。
“好勒。”
他一向听她的。
“多吹吹自然风,”老头说,“整天闷在家里,会闷出病的。”
抬腿,双腿居然沉甸甸的;双臂举过头顶,不到一分钟,困乏至极。
“老了,身体功能退化。”她努力挺起腰肢,让自己看起来漂亮点。
老头叹了口气,不语。
远山如黛,清风鸟语,浓荫匝地。坐着,眼一眯,头一靠,泛起困意。
“快点!”
“再睡会。”
“别偷懒!”老头的鼻息,吹得她脸上痒痒的,这辈子,就他脾气好。
“跟我跑!”
“多丢人。”她嘀咕。
过去老头就喜欢让她跑步,这会儿七老八十还跑啊!男人,都缺心眼!
“看看人家。”老头用眼睛示意——那位鹤发童颜的老人。
她瞅了瞅双腿,没有动。
“跟我跑!”老头热身之后,就跑起来。
还是那么潇洒倜傥,阳刚大气。谁都说老头天生是一个运动员,还是军人出身。跑道上一亮相,气宇轩昂。她嫁他,有福;她听他,有理。
她莲步轻移,羞赧不已。
又朝前行,菜市场。老头推着自行车,左挑右捡,居然成了家庭煮男。
“等一会做饭,你打下手。”老头说。
“好的。”她笑。这声回答,说了许多年。
穿过菜市场,是县城的西门。西门外有一口池塘、一棵大槐树,树下坐满纳凉的人。池塘里荷叶碧绿,荷花鲜艳。不远处的麦场,有几座麦秸垛。
老头伫立,看天,看水,看她。
“白鹭飞来了。”老头说。
“哪有?”她抬起头,他的话犹如水面打过的水漂,沉入水底。“你怎么比我还呆?”
“五十年前的今天,白鹭掠过。”老头的声音,酒酿般悠长。
恍惚间,真的有白鹭。黄昏,寂寥,白鹭飞过。那时,她和老头,都只有十九岁。
他的头发浓密,皮肤锃亮发白,洁白的衬衫一尘不染,一条牛皮腰带束在腰间,军绿色裤子搭配军用鞋。最让人眼前一亮的是他骑的凤凰牌自行车,驮着她走进夕阳里,白莲花和晚霞一起开放,水面上白鹭的翼翅掠起一圈圈涟漪……
渐渐地,黄昏中那幅久违的画面,清晰起来,宛如重现。她笑了,眼睛一片潮红。
“咱们约好在第几个麦秸垛见面?”老头问她,声音有点哽咽。
“第几个……”
目光掠过麦场,从东到西,又从南至北,心里突然一热,记忆迅速复活。
“第三个。”
“嗯!”老头潸然泪下。
耸立的麦秸垛好像座座微型城堡,在平坦的大地上安恬地静坐。西天角上还有几团红彤彤的云,红彤彤的云在天角缄默不语,不知道它们在天上今天是否也品尝到爱情的火热。
两个人你侬我侬情意绵绵,时不时打闹一翻,引得松动的麦秸垛左摇右晃。
“我看见你白衣上的花香。”她说。
“花香能看见?是看见我吧!”老头戏谑。
她一惊,心头忽然一紧。
再寻老头,无影无踪。
瞬间,她泪如雨下。
今天,8月16日,是五十年前的约定,也是老头的忌日。当兵的老头在一次抗洪救灾中英勇去世。他弥留之际的最后一句话,是岁月深处的白鹭,也是白衣上的花香,在她心头萦绕不去:
“你开开心心地活,才是我最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