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床头的墙上,挂着一把吉他,买这把吉他花了79元。1980年的79元,在我们当地,能买100斤猪肉,甚至可以让一家人过一个肥实年。
1980年,哥哥承包了一个小煤窑,我也去上班。挖了半年,没出炭。临了年关,哥哥没辙,只好借钱给工人发工资,好让工人们过年。哥哥心疼我,也给我发了80元。工资一拿到手,母亲就张罗着让我去灌县(今都江堰市)买衣服。临出门时母亲反复叮嘱:“幺女啊,一定要买粉色的雪花呢大衣哦!眼看要说婆家了,没件像样衣服怎么行?”
我知道,母亲看和我同年龄的女娃,在穿着打扮上都很得体,一个个亭亭玉立的讨人喜欢。而我呢,一向自由惯了,整天猴上猴下的,根本不像个女娃娃。她生怕我把钱“糟蹋”了,所以千叮咛万嘱咐地叫我买大衣。我把80元钱揣在裤兜里按了按,兴冲冲地出发了。
去灌县的车票是3角钱,半小时后就到了“鱼嘴”。鱼嘴,是都江堰水利工程的重要组成部分,因其形如鱼嘴而得名,是修建在江心的分水堤坝,在那里参观旅游的人摩肩接踵。过了“鱼嘴”,便是离堆公园,离堆公园大门口的围墙外是一排矮矮的青砖瓦房,大多卖衣服或者旅游纪念的小玩意,其中有一间乐器店。看见乐器店,我眼前一亮。我从小就爱唱爱跳,天知道我多迷恋电视里歌手边弹琴边唱歌的情景。
房子的尽头是南桥,南桥上很热闹,操着各地口音的人们纷纷把镜头对准宝瓶口,有个年轻小伙子却旁若无人地抱着吉他唱歌:“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听到这迷人的吉他声,我更按捺不住进乐器店的冲动了。
进了乐器店,装模作样参观了一番,我一下就被墙上挂的吉他吸引了,瞄了一眼价格牌,天!足足79元!
同去的小姐妹看见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吉他,忙扯了扯我的衣角:“喂,你妈叫你买新衣服的啊,你可别惦记这个了!”两个小姐妹,一个拽着我的胳膊,一个在我背后推,扯着我往外走。
怎么办?粉嘟嘟的雪花呢大衣的确十分诱惑,可是,我的脑中却一直盘旋着我在河边、在山坡,抱着吉他自弹自唱的情景……那感觉,仿佛飘在云端上……于是,我不顾一切地挣脱了她俩,不顾一切地买下了那把红棉吉他。
只剩最后一元钱了,买一碗凉面三个人分着吃完,就连回去的车费都没有了。最终,我们决定步行。回去的路很漫长,我渐渐冷静了下来。马上年关了,哥哥因为煤窑举债度日,这个年肯定不好过。80元,本可以让我们一家人过一个肥实年,母亲丝毫没打这个钱的主意,而是让我花在自己身上打扮自己,我却冲动之下买了这个不能吃不能喝的吉他!越想越沮丧,之前的兴奋感,早就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当我背着吉他有气无力地进门时,母亲正在扫地,她看到我灰头土脸两手空空后,诧异地问:“你今天买的衣服呢?那个‘机关枪’哪来的?”
“妈啊,这不是机关枪,是吉他,可贵了呢!”我小心翼翼地对母亲说。
母亲听我说完来龙去脉之后,二话不说,手中的扫把“嗖”地朝我飞来。见母亲动怒,我拔腿就跑,跑到外面的田埂上,刚好遇见下乡检查工作的吴书记。趁母亲和吴书记说话,我赶紧溜走,躲到半夜三更不敢回家。我绕到沟边上,扒开隔壁小姐妹家用竹条夹着玉米秆围成的院墙,钻了进去。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听见母亲寻来的声音:“看见我家幺女,喊她回家。”幺女?母亲依然叫我幺女!我的眼眶瞬间起了雾气。回到家,母亲和嫂子在檐口边的石磨子上推豆花,母亲放下磨子手柄,双手在打着几个补丁的围腰上擦几下,眼睛气鼓鼓地瞪着我,话却软了下来:“幺女,昨天吴书记说了,要在成都川剧团给你找个师傅教你弹琴。”我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时光飞逝,离堆公园门前那一排排青砖瓦房早已变成了一大片芳草如茵的草坪,草坪上鲜花正盛,我也经常会带着心爱的吉他去草坪上坐坐。每当回忆起买吉他的情景,我的心里总是涩涩的。
如今,我也身为人母,为了孩子的学费节衣缩食,为了生计劳碌奔波。我成了母亲,才理解了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