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嘴、飞沙堰、宝瓶口,三神呼应,构成一个协调的整体,相互依存,形成一座天然大写意的艺术神雕。两次排沙后余下的少量沙石,沉淀在虎头岩下凤栖窝处,每年岁修,河工淘出,下埋四根卧铁,如定海神针,淘见卧铁,方为到底,是为“深淘滩”;飞沙堰的“笼石堰床”不能超过内江河床六尺,是为“低作堰”,李郡守在堰之对岸建了“基准台”,嘱咐后人不可逾越“基准台”上的基准线。建国后灌区扩大,为增加水量,川人将堰床筑超“基准”十公分,结果成都平原大河外溢,小河溃堤,遂信“基准”之神——“深淘滩,低作堰”是李郡守留给后人的六字诀,古人将其镌于玉垒山壁,告诫后人,要“千秋鉴,毋擅变”。通过那次实践,再也无人敢“擅变”了,同时刻了李郡守疏浚河道的八字格言:“遇湾截角,逢正抽心”——岁修淘滩时,把沙石在河道内湾处淤积的三角洲截掉;江心正流上的沙石要淘至与卧铁平行,使其“安流顺轨”。这“六字八格言”刻在玉垒山下二王庙前的岩壁上。千百年来,将淘滩的沙石堆在鱼嘴后面,形成如今的金刚堤。
把江水拽往内江,将余水推向外江,那巨大的“推拉神力”来自道法自然;正面行水,侧面走沙,这巨大的“取舍神力”来自尊重自然。都江堰不是征服自然,而是顺其自然;不是违背自然,而是借势自然。一路上的“自然之力”都为我所用,因地因时制宜,乘势乘形利导,代天代地行化。都江堰深藏的系统工程学、弯道流体力学、环流物理学的自然之理,直到今天仍处于世界水利生态工程之前沿——这就是流淌在都江堰里的千年智慧。
都江堰不仅左右着蜀国的国根命脉,也滋养着整个中华民族。每当国家有难,天府之国总是以中国大后方的沉稳姿态,显示着国资靠山般的宽厚柔仁。秦、汉、晋、隋皆因得蜀而有天下,历代帝王皆知此理,汉灵帝在此设“都水掾”;诸葛孔明继设“堰官”,扩灌川西为蜀国之本,遂使蜀汉刘备立帝业于成都;1942年民国政府主席林森及灌区十四县官员齐集都江堰祭祀李冰父子后至鱼嘴开堰放水;1949年贺龙入川后命驻灌县一八四师抢修都江堰;1952年邓小平“主政西南”时参加古堰岁修工程;1958年3月21日,毛主席来到玉垒山“观景台”上通览古堰全貌,后人遂造秦堰楼以示纪念;2013年冬岁修都江堰仍用“笼石杩槎”的千年土法在鱼嘴截流,可见此法古而不老。李郡守的“笼石杩槎”于西汉成帝初年(公元前32年)救过黄河一难——黄河馆陶及东郡金堤决口,淹没四郡三十二县,御史大夫尹忠无策自杀,川民王延世献策曰仿李府君“笼石杩槎法”或许有救——将三根原木,捆头杈足,成三角立锥架状便是“杩槎”,楔入中流河床,裆下横木数根,其上置石千斤,三木为一桩,十桩为一排,十排为一连,连连至千万;劈竹编做长笼,横置杩槎前,塞石入内是为“笼石”,十笼为一排,十排为一连,十连为一站,站站至千万,垒积叠压,浑如水上长城,大患治焉,帝遂改年号曰“河平”以示其庆,赐黄金百斤、封光禄大夫于王延世……都江堰灌溉面积扩展到一千万亩的1994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水利部和四川省人民政府立碑堰上,以谢前贤。
今日之都江堰非一朝之力,建成世界级文化遗产非一人之功。远在万古洪荒时代,禹就“初开玉垒”,故曰“大禹肇其端,鳖灵承其是,李冰集大成,后人尊其制”,如今四川省人民政府正以一千五百万亩的灌溉目标,向川东川南拓展延伸,一路蜿蜒,中间通着多少去处,底凹处圈了无数水库、湖泊、沼泽,如长藤上结出的大瓜小瓜。
若说秦始皇的长城把它那倔强的伟大展示在外面,那么秦昭襄王的都江堰就是把它那温柔的内涵隐藏在里面;若说秦始皇的长城早已失去实用价值仅剩下观赏价值的话,那么秦昭襄王的都江堰仁柔至善的实用价值,从两千二百多年前到现在,且继续延伸以至永远,后世之人不能不叹服秦王朝的非凡和远见。我站在古堰之上,追望先贤背影,作歌一曲曰:
一堰为统帅,万流提天纲。
翡翠涌白银,洪福灌蓉城。
河东神圣出,西蜀祭李冰。
十二水则线,六十四卦通。
玉垒山半的“堰功堂”里有一轴长长的壁画铜雕,以粗旷的线条塑黄帝、炎帝、蚩尤、大禹、李冰五尊大神,可见“故蜀郡李府君讳冰”在蜀人眼中之神圣,竟神圣到与华夏始祖齐平的位置——现实中的人成了精神天国的神。
再往玉垒山南便是祭祀河东李冰及其子二郎的灌江口“二王庙”。此风水宝地原是蜀主望帝杜宇陵冢,南北朝时蜀人迁其下玉垒,与丛帝鳖灵共土于故都郫县,今之“望丛祠”是也,“李冰成神,蜀王让位”,尔来一千五百余年也。那魁巍浩大的二王庙,被玉垒山灌江口的桢楠义柏所覆盖,游人只能看见林涛上翘起的挑檐飞角,引得人哲思远飞。
从二王庙沿山再往南行,登上玉垒山巅那“一半伸入云里头”的玉垒仙阁,全如进了南天门。从白云缝里回眸下界,但见那遥深的凡间,车如甲虫,人似蝼蚁,浩莽无垠的楼盘,像高空航拍的岷山山脉,高高低低,茫茫苍苍,伸入天际——“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诗仙李白的描述不禁引起世人的共鸣。这里也有转盘望远镜,对着镜头,举目远眺……看见少年时代的我,坐在历史深处,听老师讲这篇好文章,但见那都江大堰天人合一,道生一,一分二,二分三,三分千万;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下)(任育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