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课上,老师给学生讲都江堰,才“启蒙开凡”的我模模糊糊地知道李冰……开山……放水……课本上有插图,画着许多农民挽起裤腿插秧,江水从田边流向广阔的原野,几个巨大的牛车木轮样的东西在江上翻水,远处的地上打满了渠,像蛛网织进天边的云……那是四川,老师说也叫蜀,比天堂还美,蜀人穿的是锦,那漂洗蚕丝的江叫锦江,那江里流的是绸缎……这幅美丽的图画,诗化在我少年的心里。
退休之后,离晋入蜀,定居在锦江岸上,慨叹儿女竟能把我安排到天堂里住。遂去都江堰,我要把那“堰”看个够,看个透。
车窗里远远望见一山,导游说:“那是玉垒山,李冰父子凿玉垒,灌两川,悬江之下,遂有天府。”遥望玉垒之巅,高耸一阁,竟有一半伸入云里,一派仙气,攒尖顶上,有一金色葫芦,太阳一照,金光万道。
到景区广场下车,辽阔的广场竟衬得游人如肘,微不足道。远远望去,有一巍峨古建,乃廊式楼桥,古朴典雅,桥下云雾蒸腾,水声震响。登上大桥,抬眼向上,悬山之间喷出一条大河,汹涌澎湃,如滚滚雷霆滚离天庭,流风蒸雷,腾虹扬霄,呐喊而来,穿桥而去——水流好似地翻身,浪涌浑如山耸背,朦朦胧胧,轰轰隆隆,忽觉两岸运动,大桥旋转起来,天上人间不能分辨……那泻水口形似“观音宝瓶”,分岷江一流于成都平原,展眼下游,烟波远处,隐见一桥,分水为六;再远处,又有一桥,分六为九;极远处,又有几桥,分九为三十六、七十二、八十三……端的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千万;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下廊桥,入景区,满目新奇。大道两边,两排石龙喷水,两排铜雕矗立,乃历代治水前贤,内有诸葛孔明。迎面一丘,名曰“离堆”,乃开凿“宝瓶口”时从玉垒山体分离出的山“堆”。堆上是伏龙观,拾阶而上,观内一尊高大石像,为东汉建宁元年(公元168年)所雕,上镌“故蜀郡李府君讳冰”八字。
到伏龙观后的“望江亭”上,抬望眼,一脉大江闪着白光从远山泻来,好似提起天河往下倒;重重大山,排出云外,耸入浩瀚无际的穹空,倒映入江,如海市蜃楼,恍惚不定。台上有一转盘望远镜,扫码付款,便可目驰八荒,但见地形深远,龙脉悠长,似乎看见岷山雪顶上那股红色的铁流在涌动,中国工农红军的旗帜就从那里飞过。我借上帝的那双天眼,以飞机航拍的目光,瞰视天际深处的奇观——滚滚岷江从青藏高原的万山丛中导江而下,跳下世界屋脊地理大断层的千丈大落差,裹挟着万吨泥石流,以万马奔腾之势咆哮而来,冲出岷山山口,泻向成都平原。携民下山走入成都盆地的蜀主望帝杜宇,望着洪水退去后摆在眼前的千里石滩,出榜招贤,求治水患。楚人鳖灵,落水而死,其尸逆流,至蜀复生,乃鳖首人身,深知水性,帝拜为相。那鳖灵挥动大禹神斧,开凿玉垒,向东分出一流,是为沱江,水势稍减,民得聊生,《水经注》曰“江水又东别为沱,鳖灵之所造也”,便是见证。秦并巴蜀后,昭襄王(公元前276年)命“知天文,晓地理”的李冰入蜀治水。冰率民间智者,顺着石滩走向,踏勘成都平原;跟着水的退路,穷究水的归宿。一路插牌楔标,绘出水系图谱。据此认定,成都平原,西高东低,遂延沱江,开长渠,伸水道,入长江,效法鳖灵,再凿玉垒,火烧水浇,热胀冷缩,令石迸裂,遂成大缺,形似瓶口;于上游大弯处,用“笼石杩槎”垒一竖堰,是为“鱼嘴”,分流一支于内江,岷江正流,水势大减,历时二十余年,大堰筑成,从此“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水患之国,遂成天府。
那迎面而来的江水走向,拐一大弯然后复直,那“鱼嘴分水堤”就筑在“弯道复直”的地方,使鱼嘴与水头迎面直对。这样,“鱼嘴堰体”分水时所受的冲击力会减到最小,汹涌的水流会被轻松地分为内外两江,同时将内江人工河道挖陷,使外江自然河道凸起;将内江河床修窄,把外江河床拓宽——“外浅宽,内深窄”的格局使丰水期的“六成”洪水,循着弯道动力学的运动惯性所产生的“环流推送力”推向外江正流,只有“四成”进入内江;而枯水期“六成”水便会自然流入低凹的内江,多余的自然溢往高凸的外江,这就是“四六分水”;那弯道形成的“水流惯性”会把表层的清水导向“外弯的内江”,而把底层的沙石推向“内弯的外江”,这就是“二八扬沙”。为验证此理,水利专家于室内置一弯形水槽作“弯道流体力学”实验:在上游放水的同时将沙石和木片放入槽内,那底层的沙石会顺着内弯走,顶层的木片会顺着外弯走,若风车之扬粟,粒近而颖远。山里“漂木”的放排汉把大木推进岷江后,那木便会顺内江流入成都,不会漂失到外江去,乃然此理——大拙藏巧,妙若神灵。凡人哪有这等智慧?到此方能领略那“道法自然”的玄妙。
鱼嘴“四六分水”使内江流量恒定。若遇大洪时,整个大江上涨,所得“四成”超载,遂在下游虎头岩弯道斜对面开一泻洪堰,堰床由“笼石”堆垒,其底高出内江河床六尺,洪水冲向宝瓶口,被“离堆”山体正面一顶,壅水之下形成环流漩涡,壅量愈大,漩涡愈急,而狭窄的瓶颈因排洪不过逼水升涨,江面高过六尺,漩涡裹着沙石会顺“笼石堰口”排走,以使“二次分水,两度扬沙”,这就是“飞沙堰”。若遇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堰床笼石会被冲垮,排洪量扩至极限,这就是“遇洪而解”;若碰上千年不遇的超特大洪灾时,飞沙堰下面的“人字堤”就自行分洪。李郡守在宝瓶口标有“水画符”,后人唤作“水则线”。当水流与“十二则线”齐平时,灌溉成都正好够用;到“十三线”时,飞沙堰开始翻水;到“十四线”时,堰体笼石“遇洪而解”;到“十五线”时,人字堤自行分洪,它们把成都平原的安全系数推出千年之外——大拙藏巧,妙若神灵。凡人哪有这等智慧?到此方能领略那“道法自然”的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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