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阅古典诗词,黄鹂与黄莺不是鸟族的黄姓姐妹兄弟。无论它从杜甫家门前的翠柳上飞到邻居黄四娘家的花荫中,还是从汉丞相诸葛亮的祠堂里飞到唐丞相房琯的墓前,“黄鹂空好音”“莺啼送客闻”。它都是同一只鸟,只不过有“鹂”和“莺”两个名而已。问题是黄鹂到底啼几声,才能“啼”成诗人笔下的妙句。
有人说一声。不管是叶梦得在雨后小院,初听黄鹂第一声;还是踏雪赴京的杨载,在“柳梢听得黄鹂语,此是春来第一声”……都说明春天来到人间。晏殊认为“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其实这三四点碧苔和一两声黄鹂,就点出春天的神韵。更重要的是黄鹂的歌声,是衡量这是否真是早春二三月的关键证人。明代诗人范汭认为“行人认是二三月,只少黄鹂枝上啼”,但女诗人林韫林反过来说,“再添一个黄鹂语,便是江南二月天”。似乎没有黄鹂歌声的证明,“二月黄莺飞上林”,这个早春二三月就难以让人承认。当然黄鹂的叫声,既抚慰了宋人曹勋“小轩坐久无余事”的寂寞心情,让他“喜听黄鹂一两声”;也把另一位醉眠窗下的诗人史尧弼叫醒,让他承认是新弄舌的黄鹂,“一声唤起小窗眠”。
还有人说三两声。北宋文学家王安石认为,“何物最关情,黄鹂三两声”,符合他“浓绿万枝一点红,动人春色不须多”这少而精的美学主张。人言不足恤,只要关情,让自己身心愉悦,黄鹂的三两声就远胜一片莺歌燕语抑或流言蜚语,但对离别或独行者来说,黄鹂一两声、两三声就显得少了点儿,不足以烘托气氛和心情。所以——
就有人添加成“四五声”,如唐人戎昱《移家别湖上亭》诗云:“黄莺久住浑相识,欲别频啼四五声。”宋人曾几《三衢道中》诗曰:“绿荫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从两诗中的黄莺看,虽同唱四五声,但听者心情有别。前者是黄莺对“久住浑相识”的老友诗人分别时的悲啼。“欲别频啼四五声”的“频”字包含了黄莺的深情。后者是寂寞独行在绿荫道上的诗人,突然有黄莺的四五声伴行,自能慰藉这寂寥的旅程。“添得黄鹂四五声”的“添”字,似有让诗人心生“青春作伴好还乡”的悦情。
“悠然处,高林忽送黄鹂语。”对心忧黎民的诗人们来说,不管叫几声,都“一枝一叶总关情”。至少“邑有流亡愧俸钱”的滁州刺史韦应物,不但在雨天寒食节枯坐家中倾听江上黄莺的鸣叫(“江上流莺独坐听”),一边喝着冷酒想着远在长安的几位弟弟。又在某一个春潮带雨晚来急的黄昏,独自到舟横无人的野渡,做“上有黄鹂深树鸣”的真实听众。想到辖区内还有流亡的百姓,他就把黄鹂当知音,想代言“身多疾病”的他急百姓之急的苦水。所谓“欲将郁结心头事,付与黄鹂叫几声”,可惜“红芳落尽还堪赏,绿树黄鹂三五声”“欲寻春物飘零尽,只有黄鹂一两声”。此时无论黄鹂叫三五声还是一两声,夏天已迫在眉睫,黄莺们要到树荫和山阴里避暑纳凉去了,“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黄莺也爱新凉好,飞过青山影里啼”,将池塘和田野让成群蛙们高歌的舞台,青草池塘处处蛙,蛙声十里出山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几片……
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黄庭坚《清平乐》)。
林莺啼到无声处,青草池塘独听蛙(曹豳《春暮》)。
在这黄叶飘零的天气写此小文,仿佛看见千里莺啼从晚唐穿透而来(“千里莺啼绿映红”),并把南宋的万株杨柳轻轻举起——“万株杨柳属流莺”。在“昨夜西风凋碧树”中,想象着“风帘不动黄鹂语”“黄莺飞上杏花枝”的春天,就权当“为我唤取黄鹂鸣”吧。(蒋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