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窗外,时光也如涌动的车流,一转身就步入了冬季。寒气嗖嗖而下,梧桐叶打着寒碜,纷纷扬扬,四散飘零。目光寻了一圈,小城还是一如既往地行色匆匆,楼影密匝,很难寻找到一抹抚慰心上寒意突起的暖色调,这不由得让我想起故乡的炊烟,温暖,明亮,像是母亲仁厚的手掌,高高地举起,轻轻地召唤。
小时放牛,对炊烟最是痴迷。傍晚时分,坐在秋叶染红的山坡上,老牛埋着头嚼着草,时不时打个响亮的喷鼻,西山拽着依依不舍的夕阳,给山下的小村镀上一件大紫大红的裙边。老农荷锄而归,鸡鸭嘎嘎入圈,村巷人影婆娑,乡村沉静恬淡,宛如一幅古典而又悠然的水墨画。此时,炊烟好像是踏着远古整齐的鼓点,一起从各家各户的烟囱里冒了出来,有的长袖袅袅,娉娉婷婷;有的粗犷豪达,膀大腰圆,或浓或淡,忽高忽低,在牧童晚归的树笛伴奏下,一通农家味十足的乡下芭蕾,便扭出了小村的无限生机和旺旺的人气。
长年累月与灶膛和柴火打交道,母亲最懂炊烟的脾性和灵性。母亲说,这生火做饭,如果用的是山上采下的坚硬木柴或茅草,韧性好,耐力强,这生出的炊烟,就会纤细纤长,雪白干净,在天上也会爬得又高又远,如一柱擎天,久久都不会散去;如果用的是稻草和秸秆类,水分高,耐力差,这生出来的炊烟呀,就会又浓又黑又粗,刚出来时声势浩大,威风八面,但在天上爬不了几下,就会跌落下来,还会呛人。这炊烟除了与生火用材的质地相关,也和女主人的性格相关。这性子急的呀,就想一口吃上现成饭,前一把火还没有烧尽,这后一把火就急不可耐地往灶膛里添,这生出来的炊烟就会粗细不均,浓淡不一;女主人性子平和的,生火做饭如慢火烹江鲜,不紧不慢,恰到好处,这生出来的炊烟就会线条明朗,细远绵长。光看炊烟,母亲就能分辨出炊烟的性格来。
一部蕴涵着丰富生活哲理的乡村词典,被母亲说得津津有味。
记得还是在上中学时,那时大多学生都是步行走读,一早就要赶十几里山路到校,炊烟总是伴着母亲第一个早起。天刚刚蒙蒙亮,吃完母亲做好的早饭便和伙伴结队出发了。草尖上的露珠清澈透明,还在轻轻做着月光梦,田野里雾气弥漫,东一朵西一朵的白色蘑菇,诗意而浪漫。和伙伴们走出几里地,立在山岗上,回头一望,这时村里的炊烟一个个都起床了,在小村的上空闪转腾挪,铺陈排比,开始舒展活动一天的筋骨。看上去,它们团结友好,不分赵钱孙李,合力结成一股,纤纤袅袅,如烟如诗,恰如《诗经》里那位头顶白露,蒹葭苍苍,在水一方的白衣翩翩女子,目送着我们这群迎着朝霞的上学郞。
朔风吹来了白雪。踩着咯吱咯吱的雪花放学回家,老远就看见了老屋顶上的那缕炊烟,白净干爽,身姿挺拔,笔直纤细,挥着手势向我打着招呼。这是入冬之前,母亲早就备足了山上砍下的木柴,生完火,做完饭,余下的炭火还很有嚼劲,敛入火盆,陪我度过一个又一个寒窗苦读的夜晚。
如今,炊烟也像母亲一样,有些老了,有些瘦了。
但我始终认为,炊烟是有诗性的,是有生命的,是有根的,深深地嵌入了村庄的骨髓,也深深地融入了我们的血脉。“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在以后离家远行的日子里,炊烟也是飘散在我心头的一缕永不消逝的乡愁。是的,有炊烟在,乡村就在;有炊烟在,亲情就在;有炊烟在,母亲就在。(吴晓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