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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抔黄土祭父亲

作者 申宗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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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墓在家乡郊外大山的半山腰上,今年受疫情影响,出行不便,网上推出了“云祭扫”。其实,每年的清明节,我都会用自己的方式在心里祭奠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生于民国初年,他幼年失怙,十岁上在布庄当学徒。从扫地倒尿打杂干起,满师后,辗转奔波于京杭大运河。布匹生意越做越红火,富甲一方后,于老城东北一隅择地起楼盖房,开枝散叶。父亲虽是位商人,但骨子里始终流淌着读书人的血液,我家祖上世代书香,先祖申时行曾是嘉靖朝状元、万历朝首辅,他深谙“富不过三代”的道理,从不让子女过问生意,一心培养孩子们读书。我大哥在国防部下属研究所搞科研;我二哥瑞士留学归来,在复旦大学担任博士生导师;连身为女儿的二姐也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父亲有一间独立书房,两个书架上摆满了书,有《古文观止》、《史记》、诸子百家、唐诗宋词……绝版的线装古籍,珍版的世界名著,父亲习惯半躺在藤椅上翻书,颇有鲁迅先生笔下“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的意境。

我上初中时,文革开始,母亲在批斗中受惊病故,父亲携年幼的我下放到苏北阜宁一个贫瘠的农村,开始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相依为命的日子。白天,父亲下地干农活,我负责洗衣做饭刷马桶,村民不止一次劝父亲:申大爷,找个婆娘给你焐焐脚哈。父亲婉言谢绝了,他抚摸着我的小脑袋,慈爱地说:“有了后娘,就会有后爹。”当时我尚年幼,还不能完全明白话中涵义,直至我做了父亲,方体悟父亲当年一片深切慈爱的护犊之心。

当时农村条件极为艰苦,我们父子住在一间冬凉夏暖、泥墙草顶的茅屋里,老鼠在被床头被脚上蹿下跳。物质上的贫匮、精神上的空虚,对年少的我来说,那是一段迷惘的岁月,我看不到未来,不知自己是否会穷尽一生老死在这个穷乡僻壤。父亲深知儿子的心思,他抽出时间,硬凭记忆准确无误地默写出《古文观止》《唐宋八大家》《唐诗三百首》等古文名篇。夜间,父亲逐字逐句为我讲解,“肚子里多点墨水都没有坏处”,父亲这样对我说。他常以《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也”和《滕王阁序》里“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文字来鼓励安慰我,“安心读书,总会有出头之日”,温暖的话语使我在恶劣的环境中燃起了对生活和未来的憧憬。每当意志消沉、黯然伤神的时候,读一读王勃的《滕王阁序》“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那高远的意境、深厚的禅意,使所有烦恼都一扫而空。我最喜爱的是司马迁《报任安书》中的一段话:“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发人警醒,令人振作,使人坚强,时刻提醒身处逆境的我仍要保持积极奋发的心态。在那个书荒的年代,父亲那一摞摞手抄本显得弥足珍贵。在昏暗的油灯下,在田间地头,一得空闲,我就捧着读。书籍填补了生活的空虚,也充盈着我苦闷的内心。

炙热的七月,一天正午,邻家小哥急匆匆跑到我家:“快,快,你爹不行了!”我丢下书本,飞奔到田头,看见父亲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在村民帮助下,才合力将父亲抬到阴凉的大树底下,我拼命打扇子,打得快虚脱了,父亲才缓缓睁开眼:“我死不了,看见你妈了,你妈不让我去那里,她不放心你一个人留在乡下……”

文革结束后,我们父子返城,原来的大宅院分住着“七十二家房客”,我们父子被分配在一小阁楼上。我进了电表厂当操作工,不久,国家恢复高考,这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我白天上班,夜间复习,父亲给我弄好夜宵,搬一张藤椅,坐在备弄里,一边摇扇子,一边等上夜班的女儿回到家后才放心进屋睡觉。阁楼逼仄闷热,邻里间吵嚷纷扰,素喜清净的父亲不堪烦扰,兼之那段颠沛流离的日子将他打熬得油尽灯枯,突发脑溢血,再一次倒下了。这次,却再也没有醒转过来。

我强忍着巨大的悲恸,匆匆料理完父亲的丧事,又一头扎进入书堆中,以“引锥刺股”的拼劲考上一所师范院校。拿到录取通知书的一刻,脑海里顿时浮现出父亲为我讲解诗文的身影。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也为我打下了扎实的文学功底。惜乎,父亲陪儿子走过了最为晦涩难熬的岁月,却再也无法与儿子一同分享这份喜悦,思至此,不禁热泪盈眶。

毕业后,在一所中学当语文老师。父亲在世时,常言“爹有娘有不如自有”“家财万贯不如子女成材”。想来,父亲是颇具远见的,即便家财散尽,我们弟兄几个凭肚里的墨水,过得衣食无忧、蒸蒸日上,也潜移默化影响了下一代:我的侄儿在高考中夺得全省理科榜眼;我侄女全额奖学金在美国读博;我的小女儿自少年起文字就屡屡发表于省级、国家级报刊杂志……

在物质上,父亲几乎没留给我们什么,但在精神上,他留给我们子女的是一个取之不竭的宝矿。说来也奇,每逢生日、清明等特殊日子,我都会梦见老父,今年的清明亦是如此。他老人家依旧清癯,每次见面都一语不发地看着我,似乎有很多话要对我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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