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送来一罐醪糟。我揭开盖子,扑鼻而来的酒香瞬间在屋子里弥散开,难怪,它还有一个别称叫“酒酿”。醪糟是朋友亲手做的,这让“四体不勤”的我艳羡不已。假期里睡懒觉到饥肠辘辘才起床,烧好开水,打入鸡蛋,舀上一勺醪糟,撒入几粒红艳艳的枸杞,十分钟不到,甘甜的早餐即可上桌。入口,舌尖上甜透,吃下去,立刻感到浑身暖和。此时窗外即使有霜花入目或是大雪纷纷,那与我何干,一碗醪糟足以抵御那咄咄逼人的寒气。
我想起童年时候故乡的醪糟。因它的甘甜味美,苦日子里尤其显得可贵,而且,醪糟最大的好处是煮起来方便,不费神。那时候物质匮乏,但每家每户节衣缩食也要做一坛醪糟备用,醪糟的味美与否,关系到这家主妇是否获得“勤劳持家心灵手巧”的美名。每当有客人到来,主人陪客人在堂前寒暄一阵,主妇就会进了厨房,看似悄无声息,一会儿却能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醪糟来。在我家乡,不说“煮了一碗醪糟”,而说“烧了一碗开水”,这是谦虚的说法,意思是自家醪糟和开水一样“单调无味”。但实际上,醪糟底下常常卧着荷包蛋,就像云朵掩盖着月亮一般,有几分神秘,还透着主人的脉脉温情。鸡蛋或许是刚从屋后鸡窝里捡回的,也或许是积攒着舍不得吃而专等待客用的。吃完这碗“开水”,主人家就会准备午饭了,客人如果有事相告,已经在“吃开水”前说完。等这碗醪糟过后,常常才是主客闲聊家常、交流感情的时间。
一坛子泡菜,一坛子醪糟,一咸一甜,都是家中的宝贝。做泡菜似乎要容易一点,地里拔一棵萝卜摘一把豇豆,洗净沥水就可以放入泡菜坛。而做醪糟,则需要提前准备,其过程更周到细致,更需要耐心。
小时候,每当看到母亲洗簸箕、洗坛子、泡糯米,我就知道要做醪糟了,便像盼过年一样兴奋。终于等到第二天,母亲把雪白的糯米从水盆里捞出,放入甑子里蒸。柴火很旺,屋内蒸汽漫漫,屋顶上炊烟袅袅。渐渐地,糯米饭的清香在村子里悠悠地飘荡。
为了迎接即将出锅的糯米饭,母亲把酒曲碾成粉末备用,还晾了一碗开水。蒸好的糯米饭被倒在簸箕里,母亲拿筷子把糯米饭拨开后,再用手蘸了温开水将它们捏散,一边捏还要一边把粉末状的酒曲撒上。酒曲要按比例,还要撒得均匀。这个过程是连贯的,得趁热完成,母亲的手常常被烫得通红。等温度适宜就可以装入坛子里了,那时候没有温度计,全凭母亲触摸和估量。糯米饭被装入坛子后,中间还要掏个窝。坛子不能装满,却得严严实实捂住,再盖上棉被。这个过程总让我感到好奇:为什么要掏个窝?为什么要盖棉被?母亲忙着呢,不准我碰那个坛子,也没工夫搭理我。我到成年后回想这一幕,才明白那是为了发酵,为了保温。我虽明白了,却仍然好吃懒做,不肯学着动手,这是后话不提。
那个顶着厚棉被的圆坛子,像一个滑稽的罗汉被施了定身术,神秘地待在墙角,只能远看,不能触摸,每次小孩子刚要靠近,大人们又要呵斥着离远点。这样煎熬了几天,屋子里开始酝酿酒香,那香气起初细若游丝,后来却迎面扑来,让人沉醉不已。
大概七天左右吧,揭开盖子,放入冰糖或者黄糖。终于可以尝醪糟了!邻居们纷纷过来舀上一勺,闻一闻,抿一小口,多么香甜可口的醪糟啊。醪糟做得好,主人家很有面子,也讨了个好彩头,预示着走好运。邻居们也乐意去别人家尝醪糟,分享做醪糟的心得。仅仅一坛醪糟,就这样轻易地让邻里和睦,关系融洽。
远离家乡的日子里,我常常在超市里看到醪糟,偶尔也买点来当早餐,那味道也甜,却似乎少点什么,很难让人回味。每逢这时,我会幻想着自己哪天动手试一试,但终究因为不愿淘神费力而没有做成。
醪糟属于热爱生活的朋友,属于吃苦耐劳的母亲,还有和她们一样勤劳的人。而醪糟的甘甜里,蕴含着生活的美好,蕴含着人间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