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后,阴雨绵绵。母亲的腿经不起折腾,老毛病又犯了,走路都困难。
看病的人很多,大都是老人。年轻时,都仗着身板硬实,不把病放在眼里,咬咬牙扛过来了。年纪一大,那些搁置的病根,终于翻了身,争先恐后地乘虚而入。我陪母亲等,不停地数落她:有病就看,又花不了几个钱,别攒着!这下可好,连路都快不能走了……
母亲垂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默不作声。她忽然打断我:到我了。我回过神:不是叫胡红玉吗?母亲说:我就叫胡红玉。我怔住,潜意识里,她只有一个名字“妈”!我羞愧地扶起母亲。我竟然忽略了,母亲也有她自己的身份——名字、生活和人生。
医生的诊断验证了我的唠叨,母亲的病是多年落下的病根。医生说:熬些中药喝吧,活活血脉驱驱寒气。我这才明白,屋子里氤氲的味道,就来自那些中药。医生嘴里念叨着,手在药柜里抓着。所谓的中药,竟然只是一些草木的根、茎、叶、花或果实。
我一根根捻起,看,闻,还是相见不相识。医生如数家珍,介绍道:辛夷、羌活、益母草、桂枝、紫苏叶、苍耳子、白芷……。我听得云里雾里,就像听母亲说村里的孩子,我一个也不认识,只能从他们父辈的神形间揣测。人有自己的名字,草木也有!我挖空心思,还是认不出这些药。我所认识的草木,与童年一起,杳无音讯。
医生忽然停下:少了红蓼花,你到地里找吧,很多。我挠挠头:红蓼是啥?医生解释半天,我仍一头雾水。他比我还困惑,咋连草都不认识呢?母亲说:是狗尾巴花吧?医生连连点头,我依旧“举目无亲“。母亲奚落我:看你咋上的学,连狗尾巴花都不认识了!
回到家,我和父亲下地找狗尾巴花。冬寒尚浅,草木已集体老去。一片枯黄苍茫,沿着河坝铺展开来。绚烂过后,时光只留下静美。我仔细寻找着,那些草木似曾相识,我却叫不出一个名字。我惊喜喊出口的“发小”,也被父亲一遍遍纠正。
草木不会在意吧!就像父亲不在意我的“薄情”。我叫对也罢,叫错也罢,每棵草木都有自己的名字和生活。春天萌发,夏天成长,秋天成熟,冬天衰老,一切都有条不紊,生生不息——这多像父母啊!以及挨挨挤挤地生活在村里的乡邻。
或许,在这些草木的眼里,人也是一棵草,生活在村庄的“草丛”里。这就是中药可以治病的原因吧!草木和人本是兄弟,当人老了、病了,它们就像亲人一样,搀扶着,走过艰难的时光。河坝坎坷不平,草木杂乱,我扶住父亲,小心翼翼向前走。
一片茅草和蒲苇间,终于找到红蓼。父亲长出口气,点根烟。他凝望着,目光温柔,如同一场重逢。如同母亲,红蓼业已枯黄,父亲是否在它身上看见母亲年轻的模样?
王开岭说:草木深深,福佑其中;花果累累,生之有养。草木是时光的一味药。我蹲下身,亲近一棵草,就像亲近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