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最初“龟儿子”可不是骂人的,而是成都人的自称。成都别名很多,除开因蜀锦得名的锦城、因遍植芙蓉得名的蓉城,还有个少见的别名叫“龟城”。据《搜神记》等古籍记载,公元前310年,秦统一巴蜀后,在张仪主持下修建城墙,可是修了几次就垮了几次。实在莫法,只好按照梦里巫师指点,按照一个神龟行走的路线修筑城墙,才得以修成,所以成都又叫“龟城”。之后还衍生出更玄乎的记载,说是成都每逢灾难,锦江都会出现“五丈为圆”“大若夏屋”的巨龟,甚至是绿毛龟带着成百上千的龟子龟孙浮于水面三日。成都人自称“龟儿子”,意思是龟城住的子孙后代,跟“炎黄子孙”没啥区别。至于之后为何演变成骂人的话,就不得而知了。
以上是成都某公众号最近一期文章中的一节。我看后,就一个感觉:打胡乱说;若用一句言子来表达,那就是:嘴巴上挂胡琴——说些来扯。
先来看引文上的纰漏。《搜神记》的原文是这样的:“秦惠王二十七年,使张仪筑成都城,屡颓。忽有大龟浮于江,至东子城东南隅而毙。仪以问巫。巫曰:‘依龟筑之。’便就。故名‘龟化城’。”秦惠王二十七年即公元前311年,而非“公元前310年”。仪以问巫,是直接面对面问的,并非在“梦里”。那个“更玄乎的记载”见于来成都当过四川乡试主考官的清人王士祯之《陇蜀馀闻》一书:“成都号龟城,父老言东门外江岸间有巨龟,大如夏屋,不易出,出则有龟千百随之。康熙癸丑,滇藩未作逆,曾一见之。”由此可知,什么“每逢灾难,锦江都会出现”,什么“浮于水面三日”,都是添油加醋。而“带着成百上千的龟子龟孙”出现的是巨龟,并非“绿毛龟”。
据《史记》载,秦惠王二十七年,张仪在燕国说服燕王臣事秦国。随后,惠王卒,秦武王立。武王不悦张仪,仪惧而去了魏国。武王元年,张仪死在了魏国。所以,主持修筑成都城的应为首任蜀守张若。后世传说的“张仪城”和“龟化城”,皆为附会。张仪名气大,又伐过蜀,所以产生了这些八卦。而“龟城”,全国各地有好些个(比如甘肃永泰龟城,被称为中国现存唯一较完整的龟城),并非成都所独有。
啥子时候,成都人自称过“龟儿子”?无论从书籍记载,还是从口头说法,均找不到这个奇怪的“自称”。比如1930年出版的四川方言集子《蜀籁》,只在全书的煞尾录有这么两条:“龟蛇相互”“龟鹤遐龄”,简直文雅得不像方言。川剧传统剧目《乔老爷奇遇》第四场台词:“是哪一个背时砍脑壳的,在门外叫喊得这样凶?把老娘门都打烂了,是要你龟儿子赔的啊!”这种骂人语气,才是成都话“龟儿子”的惯常用法。
有时,“龟儿子”亦省作“龟儿”。现当代四川作家沙汀的小说《丁跛公》云:“但不多久,从团总到摇单双宝的老八,都气骂他道:‘这龟儿,就是中了头奖,甚么人还想沾你一文钱么?’”其实,这个詈词不仅现在有,古时也有。清代拟话本小说集《跻春台》卷一《过人疯》云:“新人在怀内取出半封冰橘糕,递与文锦曰:‘人言拜堂要吃糖才好,你快吃些。’众客大笑。新人曰:‘你们这些龟儿子、混食虫,好莫见识,未必吃糖都未见过?’”这种不是气骂,而是朋友之间的笑骂,与前者的感情色彩有所不同。有时,“龟儿子”又省作“龟子”。清代长篇小说《醒世姻缘传》第十二回云:“俺姨指着俺爷的脸骂了一顿臭忘八、臭龟子。”这又是亲人之间的詈骂。
在唐人白居易的诗文里,“龟儿”却是个昵称或爱称,不含褒贬,如其中一首的题目《见小侄龟儿咏灯诗并腊娘制衣因寄行简》。白居易丧子后,只有一女,所以非常喜欢这个颇有文学细胞的侄儿。他是白居易弟弟白行简的长子,大名味道,小字龟儿,当过成都少尹。白居易偶尔称他为“龟”、“阿龟”,大部分时候叫的都是“龟儿”。
五代后唐庄宗同光年间,林邑国(在今越南)进献了一只龟,有六眼。庄宗见之大笑,问:“此龟有啥好处?”使臣奏曰:“莫笑莫笑,这龟儿有些奇妙。六个眼一齐闭了,睡一觉比人三觉。”这里“龟儿”指那只六眼龟,照样不是骂人的话。有一次,苏东坡去拜访侍郎吕微仲,正赶上吕氏在睡午觉,很久之后才出来接待。苏东坡便讲了六眼龟的故事以表达内心不满,言下之意:你这么能睡,就跟这一觉抵别人三觉的龟儿差不多。如此一来,“龟儿”便有了指桑骂槐的调笑意味。(林赶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