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五岁那年的正月初三,天空飘着鹅毛大雪,母亲带着我和两个姐姐一起去大孃家拜年。大孃家在灌县郊区的菜蔬农场,我们走过玉带桥,穿过紫东街往大孃家走去。走出街口,放眼望去,一片绿油油的菜地里,有稀稀疏疏的人影晃动。有的在挖地,有的在摘菜,有的在洗菜。母亲说:“菜蔬农场虽说离城近,却很辛苦,女娃子放人户(嫁人),都不愿意去菜蔬农场。”
快到大孃家农门子(院门)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熟悉的小身影弓着腰,在龙门子外面的溪沟里淘萝卜。走过去一看,是大娃。大娃是我大孃的大孙女,比我小两岁,我虽然辈分比她高,但是她却从来没叫过我小孃孃。她叫我“嗨”,我也叫她“嗨”。在她很小的时候,大孃与大老表就分家了,各烧各的锅屁股,各做各的田地。由于大娃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大老表)在城里馆子上班,弟弟妹妹还小,大表嫂要种菜地搞不赢,所以大娃小小年纪就扛起了卖菜的活。
大娃把箩筐杵在清花亮色的水中,箩筐里有胭脂红、铜罐萝卜和圆根萝卜。她的脸和手都冻得通红,从大箩筐里捞起一个萝卜,用一双小手来回地搓着萝卜上的泥巴。身后有两个小箩筐,里面是洗干净了的萝卜。胭脂红萝卜的缨子没有切掉,因为那个是专门用来做泡菜的。
“嗨,下这么大的雪,冷死了,你还要淘萝卜啊?”我从后面伸手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
“哎哟,你吓死我了。冷的是死人,不冷的是活人哦!”大娃起身,把脑袋瓜子一甩,她那缕黑黝黝的刘海便被甩到一边。继而又说:“走哇,跟我去华光寺卖萝卜,萝卜卖完我招待你吃东西。”说起去华光寺,还要办招待,瞬间激起了我极大的兴趣。
华光寺我知道,听老人们讲起过。华光寺位于灌县幸福路,又名“五显庙”,当初香火十分旺盛,各州各县的人到灌县游玩都会去庙里,虔诚地一跪三拜点蜡烧香。可是,就在1936年的春天,一场大火烧光了华光寺。那些慕名而来的香客只见一个空旷的大坝子,而以前的雕梁画栋、香火鼎盛的庙子却无影无踪,于是那里便被人们叫成“扯谎坝”。后来,一些流动商贩、游医和算命子的摊位都搬到了华光寺坝子里。渐渐地,那里便成为灌县城郊农民贩卖蔬菜的集中地,也是城区最大的综合市场。在那里,凡是与老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生活用品,都有售卖。一年四季,无论炎炎夏日,还是酷暑寒冬,天麻麻亮,别的街道安静无声,而那里早已人声鼎沸。
我和大娃顶着一头白雪,半个多小时就把萝卜挑到了华光寺。由于我们去迟了,只得把箩筐挑到菜市场里面的一个小弄堂里。
弄堂口十分热闹,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有卖手套的、卖毛线的、卖鞋子的、卖水果的,各人拿着个喇叭扩音器推广生意。叫得最大声的是一个留着络腮胡的中年男人。他穿一双黄胶鞋,不停地在地上跺脚。喇叭拿在嘴边上喊着:“来来来,来来来,要买手套这边来,钱不多,戴起又热和。”
卖水果的也在喊:“来来来,来来来,要买气柑这边来,随便挑,随便尝。如果不甜,不收你钱。”
“你在看啥子哟?快点过来帮我看摊子噻,我去解个手。”大娃在喊我,我只得走过去帮她看摊子。我坐在摊子前的小板凳上,弄堂里的雪风对穿对骨地吹在身上,我的牙齿在敲梆梆,浑身在打哆嗦。一个年轻时髦的女人边走边问:“喂,你这个萝卜好多钱一斤呐?”
“我不晓得,大娃解手去了,你等一下嘛。”
“切,卖萝卜的人,却不晓得卖多少钱一斤。”她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就匆匆走过了。不过我记得她的嘴唇是红的,很好看。
过了一会儿,一个围着方围巾的女人走到箩筐前蹲下。一边把胭脂红的缨子扯下来,一边问:“小女子,你这个萝卜咋个卖的喃?”
“喂,哪有你这样买菜的,你把缨子扯下来,我卖给哪个呢?”大娃风风火火地跑过来说道。
“你给我便宜点,胭脂红我全部买。”
“好的,本来我卖一角五的,全部买我就一角一斤卖给你。”大娃脸上的笑容都爬上了眉毛。
“敲棒棒哇!啥子哟,不买了。”那女的站起来就走。
我心里想,这个也不买,那个也不买,萝卜啥子时候才能卖完哟。下午大孃家煮醪糟蛋,回去迟了莫得吃才划不着哟。这样傻瓜似地干冷着,还不如偷跑。可是看到大娃被冻得肿起的手和被风吹乱的刘海,她的脸红得像桃花,我的心又软了,只好陪着她。
突然,大娃一个箭步跳过箩筐,朝那女的追过去。我不知发生啥事了,也随后跳过去跟在大娃屁股后头。万一打架啥的,也好有个帮手,我心里是这么想的,但后来的事情让我高兴欢了。
大娃上前拉住那个女人的手,可怜巴巴地说道:“孃孃,别走嘛,卖的是价,还的是钱嘛!你说好多嘛?”
那女的停下来,看了看大娃的手,再看看站在一旁瑟瑟发抖的我。她竟然转身朝我们的萝卜筐子走去,慢腾腾地蹲下说:“哎呀,算了,这么冷的天,你们小女娃子卖点萝卜也够造孽的,一角就一角,萝卜我全要了,你挑着担子跟我走。”
原来,那个女人是在南桥边上开饭店的。
那天的运气真是好到爆,一担萝卜一个买主就买完了。卖了三元多钱,大娃花一角钱买了一个黄糖锅盔给我。我边吃锅盔,边跟在她屁股后头,踩着薄薄的一层白雪,“摇头摆尾”地走回了大孃家。
日月如梭,岁月如流,曾经的华光寺菜市场早已搬迁,大孃家的菜蔬农场也变成了高楼林立的繁华街道。三十多年过去,大孃也不在了许多年,曾经那个每天在华光寺卖萝卜的大娃也不知住在哪条街了,我想,即使在街上遇见,肯定也是迎面而过,认不得了。